处子之岛

双山岛是苏州市张家港西北角,长江中的一座小岛,与靖江市、江阴市隔江相望。我的曾祖父母是靖江人,家中赤贫,爷爷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生下他后实在无力抚养,便过继给了双山岛上一户没有男丁的本家。

在他那个年代,男性是劳动力的象征。男孩从六七岁开始,便可以帮着家里干活;到十来岁时,就要找个师傅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了。爷爷十三岁时独自去上海学做裁缝,一个师傅家里有好几个徒弟,这么多张嘴挤在一张饭桌上,想要吃饱就成了很大的奢求。刚出锅的粥不管多烫,一端上桌就得争先恐后地吞下去,有时误了饭点,饿急了只能去捡别人家的剩饭馊饭吃。

后来他从学徒做到师傅,又回到了岛上,带着奶奶经营田地、生儿育女,一直做着农民,直到几年前因胃癌去世。他在艰苦的岁月里长大,一辈子胼手胝足、筚路蓝缕,养成的观念、习惯到老都无法改变,为此,过去我常常与他发生冲突。

从岛上到镇上,只要坐五分钟的船,但那船很小,放不下几辆车也坐不下几个人,往返的班次直到现在都很少,交通非常不方便。我的父母结婚后花了几年的时间,加上外公的帮助终于有了在镇上起房子的能力,有一年吃年夜饭,一家人在一块,外公拿着装钱的信封对我说:

“都是为了你呀,阿晓得啊?”

他红着脸,身上有浓浓的黄酒味道。

“你跟他讲这个干什么,他哪里懂这些。”

外婆也笑着说。

“要是不在港区起房子,不然继续住在开沙?”

他瞪了外婆一眼,不顾亲家僵硬的脸色继续说。

开沙是对双山岛的蔑称,往往镇上的人嘲笑岛上来的穷苦农民就会称他为“开沙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别称?我无从考证,或许是因为长江边是黄沙的开采地,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采沙场,周围的农民常在这些地方打工谋生吧。

不过在被称为“开沙来的”之前,爷爷奶奶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江北人”。生活在江苏长江以北的人,他们是从长江的北面迁徙到南面的人,在上海这些人也被称为“苏北人”。不管“江北”“苏北”哪种叫法,都暗指这些人是不讲理的、不好打交道的、不懂什么是文明的。小的时候,外公和舅舅们也常笑称我为“小江北人”。

直到现在,“江北”相较“江南”而言依然显得落后。因为经济发展的差异,不少“江北人”迁徙到长江南面富裕的地方,试图在这些大城市里生存,在城市不为人注目的角落挣扎求生。他们做着辛劳烦琐、又脏又累的工作,却未必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这个老师,你不要看他是双山的,比市里的老师都厉害。”

初中毕业的暑假,爸爸给我物色了一个老师补习数学。我数学学得很好,不明白为什么要补课,但爸爸只重视数学,对别的学科却都不甚在意。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教你认识图形?”

他突然开始回忆。

当时的情形应该是:他指着三角形、方形、圆形一一问我,我一一回答。

“这个呢?有点难哦。”他指着倒梯形。

“是……浴缸。”

我想不出来,只能这样说。

他开心地大笑,这件事已讲过无数遍,我听得耳朵里长茧,不知道好笑在哪。

“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学得好就行了,到了高中,学习好的人多了去了!”他断言道,“爸爸当年数学学得比你好多了,高考不还是没发挥好。”

他对数学有一种源自遗憾的固执,于是在一个午后,妈妈收拾了我的衣服行李,连同我一块送到了岛上爷爷奶奶的家里。海里的岛是温柔美好的,有细软的沙滩、湛蓝的海水和天空。这江中的小岛则完全不一样,若不是有人迹至此,一定是无比凶险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