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说话。阳光下,她坐成一团故事,面前是一个小板凳,凳上是一杯茶。绿绿的茶,在杯里慢腾腾,舒缓翻转,柔曼舞动,色泽一点点汇聚,随风飞扬,连同脚下这片偌大的土壤,显得光润十足。
她说,奶奶脚小,三寸多点儿的那种小脚。别看奶奶整天走路,在长江中游丘陵地带却走不了多少地。爷爷是急性子,总是三步一回头,站在土坡上,叉着腰,生气地看着远远而来的我奶奶,然后就是笑。不笑的时候,他就一把将奶奶横抱过来,踮起脚,能跑上好远一段路。奶奶也便在这番云里雾里,感受生活,体味人生。
她说,那一回,爷爷奶奶他们天不亮就出门,一路走一路停,按照既有的节奏,终于在天黑透的时候到了县城。奶奶没去过县城,当县城点点灯光照亮的时候,爷爷说都走一天了,我来背你进城。奶奶不同意,说必须自己走,你男人的尊严要紧。然后紧张地抓紧爷爷的手,一起走街串巷,寻一家小旅馆住上,好转天上午去县武装部。他们这次来县城的目的意义重大,涉及国防建设。他们要去县武装部,找里面的领导们说说,把他们的儿子送到部队上去。
爷爷奶奶就我爸一个儿子。按说,无论如何轮不到我爸去当兵,可那个时候边境小国无端入侵,战火硝烟不断。他们老两口每天跟着广播关注,为前方的战事着急。后来一起合计,两人心中共同闪出一团光,让唯一的儿子穿上军装,上前线去,扛枪保家卫国。
这团光很强烈,照得爷爷奶奶寝食难安。他们问了乡里的领导,答复说国家征兵是有季节的,不是随时都征。话虽然这样说,但抵挡不住急匆匆的愿望,便有了去县城的行动。
那天,爷爷奶奶在县城找了好半天,终于瞧见一家小旅馆,便走了进去。让他们没想到,住宿的人还不少,排了好半天的队才排上。
接待员说把你们的结婚证拿来。
爷爷当场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应。
奶奶上前一步,紧张地问什么证?
接待员说那边公告写着了,你们自己看去。
爷爷说不认识字,到县城里来要结婚证?没人告诉我们要这个!
接待员没有理会,示意下一个。
爷爷让奶奶到一边歇会去,免得人多撞倒了。
奶奶远远地看着,爷爷先是和接待员好好说,后来声调就高了起来。奶奶知道,爷爷声调高起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就会暴露出来。那是自然的本性,家族的本性。爷爷是有身份的人,家族的地位很高,轻易不会暴露青筋。显然,这家旅馆,这个县城,让他急了。
奶奶始终保持清醒。她踩着小脚,游离在接待台的外围,张着耳朵,够着脖子,听明白是要乡里给开的一个证,证明爷爷奶奶是两口子。县里为此发了公告,同时要求凡是住旅馆的,都需要提供。
公告归公告,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至少爷爷奶奶就不知道。他们一起生活在广袤的农村,和土地接触,和菜园接触,和乡亲接触,偏就和这条公告的内容没沾上边,当然也就不知情。关键的是,爷爷扭头看了看奶奶,奶奶昂着头看了看爷爷。他们压根就没有办过证。
我们那个地方,生活大于形式。男女适龄双方各自的“生辰八字”往媒人手里一交,公众场所请上一顿酒,住在一起就成了夫妻,根本没必要办什么证。爷爷坚定地把身子横在有些斑驳有些残破的柜台前,对接待员说,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证,也从来没想着用这样的东西来证明。我们没有证,但今晚得住旅馆。
爷爷坚持着,并且不让后面的人上来。
接待员不再理会,大声喊着,下一个。
奶奶颤巍巍过来,轻轻拉爷爷的衣袖,说我们换下一家吧。
爷爷不干,说需要什么证呢?我们俩在一起就是证明。
接待员就笑,在一起就是证明?能证明什么?如果我现在和你在一起,你说说大家能信我们是两口子吗?
这话分量重。爷爷有些惊慌,有些失措。老实讲,他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问题。和奶奶成家以来,一起过日子,还从来没有意识到要有一个证。日子都这样过着,过得好好的,要什么证明?
眼看着住不进旅馆,爷爷又是急,又是气,一个劲拍自己的腿,好把这些力道泄掉。这里毕竟是县城,不是他随便使劲的地方。但这事没有结果,爷爷手脚虽没动,硕壮的身子却是横陈在柜台前。
场面随后就失了控,来住店的抬脚踹了上来。这是爷爷没想到的。多年以来,爷爷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当然没能力也没经验来应对,只是硬生生地挺直身子,任由这些动作,不停歇地往身上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奶奶小小的身影奔驰而来,短短的套在灰蓝色衣袖里的双臂,愣生生支在爷爷的身前,就有一道闪着藏青色泽的盾牌,护住爷爷的世界。
奶奶的人肉盾,让时间凝固,成那个冬日县城记忆犹新的一景,被人们津津乐道。那种义无反顾,那种贴身保护,来自一个女人。不需要言语,也用不着言语。那是爱情的力量,也是女性独有的力量。
她轻轻喝了口茶,时光随她缓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话。茶已经续了三水,色泽依然醇厚,一直延伸进往日的岁月里。
后来。她说。爸爸光荣穿上新军装,在县里组织的送行会现场,听到有人说着小旅馆的事。爸爸支起耳朵,捕捉信息,并下意识对表。蓦地,一缕难以言说的激动从爸爸的脊柱里析出,继而涌满了全身,旋即和着豆大的汗滴缓缓落下,一起濡湿了前行的路。
有关证明的故事,不仅没因事情的结束而散落到日子里,反倒是细密密地融入爷爷的世界当中。待爸爸当兵走了之后,爷爷就开始谋划,给奶奶一个证。单纯而执着的念头,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爷爷不是开化的人,信奉自家的事自家解决,不去给别人找麻烦。每年稻谷、小麦等农作物及蔬菜的下种、耕作、管理和收获一应事项,都是自己来操作,无须牵扯到他人。因此,对于证的问题,爷爷毫无疑问也都由自己来解决,而且还不能让人知道。毕竟在县城丢了一次人,不能再在人面前,闹出同样的笑话。
爷爷全盘布局,用心谋划,产生了多项“成果”。其中“自己写一个证明,然后让孩子在上面签字”的方案一直占先,并且有了实际举动。因爸爸在外当兵,爷爷就自己动手,模仿爸爸的笔迹在证明上签了字,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双手捧到奶奶面前。
奶奶随即就乐了。爷爷一头的汗,望着奶奶等待赐教。
奶奶说这要是管用,那晚还会受那欺负吗?
爷爷一拍脑袋,心有不甘地撕了“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