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讲故事的百义

百义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把一个故事从头讲到尾的人。他表情夸张,语气跌宕,像专业的说书人。每当夜幕降临,小小的屋子挤满了人。我拉上王妮,沿着何二家的土墙,从四方形的豆角地穿过去,来到百义家。如果来晚了,找不到好地方,我就抱着王妮的腰,一用力,她就坐到了窗台上。灯光照着百义的脸,满嘴的唾沫像蛤蟆肚子,百义讲得正酣。王妮很高兴,窗台成了她的专座。有一次,百义讲鬼吹灯的故事,鬼被百义讲得很恐怖,王妮吓得直哆嗦,要不是被一个大娘抱住,非从窗台上摔下来不可。村里有了电视机,百义的故事便失去了吸引力,有人卸磨杀驴,诟病百义那些编出来的故事害人。我和王妮是两个忠实听众,我们不喜欢到何二家看电视。天一黑,我们就出现在百义家。百义很感动,想起那次王妮差点从窗台上摔下来,很过意不去,要用锤子砸窗台,我和王妮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央求道:“你别这样,百义叔,没有窗户,房子就没有房子的样子了。”有一个秘密我们没说,听完故事回家,灯光会从窗台上爬出来,送我们走很远。百义也不一定真砸,丢下锤子,答应给我们讲一个新故事。我和王妮很高兴,期待着百义讲新故事。

何二把我们堵在了百义家,原来他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气鼓鼓得像一只被蹂躏的青蛙,我和王妮踩了他的豆角地,“种豆角容易吗,”他一脸委屈和愤怒,“翻地,浇水,还要锄草。”他越说越气愤,一定要我们赔他豆角。百义一个劲跟他说好话,替我们讲情:“俩孩子,不懂事,以后不走豆角地了。”何二像一头斗牛,额头的青筋暴出来。“看在你以前听我故事的分上,饶他们一次。”百义脸上堆着层层笑纹。何二眼睛瞪得溜圆,“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提到故事的事,好像是一种羞辱,更加不依不饶,非拉我们去现场。到了现场,吃亏的肯定是我们,想到众人围观的结局,浑身瑟瑟发抖。最后,百义陪了何二一只老母鸡,事情才算完。

故事没听完,我和王妮就回家了。我们没听百义的话,走南壕那条路回家。原路比南壕近多了。豆角地铺满了月光,一股寒气袭来。我拔掉了一根篱笆,快意地朝豆角地迈出一只脚。王妮拉住了我,指着何二家的外门,说:“你看,他看着我们呢。”我扭过头,视线刚好跟何二的眼睛撞在一起,他晃着一只鸡腿,夸张地咀嚼着。周围的地上,散落着沾满鲜血的鸡毛。“真香!”他继续晃动手里的鸡腿。“走!”我拉起王妮。“有人生没人养的野孩子。”身后传来何二气急败坏的谩骂。

百义并没有居功自傲地还原我以前的日子,他的缄默,跟讲故事形成反差。也许,他怕我伤心,终归是为我好。后来我知道,他真的一无所有,靠耍嘴皮子换取微薄的收入,也就一瓢红薯面或者几个鸡蛋而已。鸡蛋不舍得吃,煮熟了,揣在怀里,给我送过来。趴在小小的窗子前,看见一个黑点儿变成一个人,我赶紧跑过去迎接,百义一把抱起我,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鸡蛋,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他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看着我吃完鸡蛋,摸了一下我瘦弱的肩膀,站起身走了。也许,正是他无声的陪伴,使我过早地产生了依赖,那些数不清的夜晚,我完全可以避开黑暗的恐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遨游。百义仿佛一块磁铁,每到傍晚,吸引着我。虽然那些故事经不起推敲,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使我懵懂的是百义何以讲出那些让人兴趣盎然的故事,他心里藏着一个宝葫芦,只要一张嘴,故事仿佛长了翅膀,一下子就飞出来了。他注意到我在看他,表情并没有变化,缓缓叙述着。忽然,扔过来一条破旧的毛毯,我展开,盖在自己和王妮身上。听故事的人都走了,王妮打了个哈欠,百义说:“天不早了。”但是王妮意犹未尽,不想走,百义没揭穿,刚刚她睡着了。看着那束摇曳的灯光,我陷进扑朔迷离的故事里。“那个妖怪是不是被老僧收进了瓶子里?”王妮想找一个结局,难道她睡着了还在听故事?百义匪夷所思,这俩孩子,轻轻摇了摇头。

也许,这是王妮和我形影不离的原因,她同样是一个故事迷。她的父亲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孩子,只要不惹是生非,干什么都行。不过,他并不喜欢我,一双漠然的眼睛充满迷惑,“你说你这个小孩,怎么就长大了。”他倚着门框,因为力量过大,有点儿腐朽的木门发出吱吱的呻吟。“你这孩子。”他继续发泄痛苦和不解,“喝风吃土也能养人?这事怪了,那年,王妮饿得眼睛发绿,我给她吃麸子,她憋得屙不下来,我用手抠,她才脱离危险,那以后,就没让王妮吃过不中用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门口,撵我走。厨房热气腾腾,他们要吃中午饭。王妮皱着眉,喊了一声“爹”。我知道她的意思,想留我吃饭,但是,我想保住仅存的自尊,识趣地走出了门。

有一次,何二在豆角地浇水,看见我从土墙那边走过来,喊住了我,他打着赤脚,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看我走近了,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百义不识字,是个睁眼瞎。”我不信,特别是何二的话。我跳着躲过流过来的水,碰倒了一截篱笆,何二竟然没恼,继续说:“那些故事,都是胡扯,也就你和王妮愿意听。”我打断何二,说:“你不是也听吗?”他凑过来,说:“我有电视,才不稀罕他白话。”我跳开了,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听说,他最近开始收费,每人一角,没钱,给两个鸡蛋也可以。他关上大门,怕有人偷听,电视声音放得很低,门缝也用纸糊住了,不漏一点儿缝隙。有人憋得慌,让他开一扇门,透透气,何二不同意,口气很呛,“不看拉倒。”大伙眼睛睁得卵大,正在看电视,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别吵吵,行不行?”有人实在憋不住了,“咣当”拉开门,“哗哗哗”把尿撒在咸菜缸里。何二吃出了别的味道,不好对外宣传,只好告诉我百义不识字的事,发泄内心的怨气。“也只有你和王妮听他瞎白话。”何二继续嘲弄。“王妮,咱们走!”我拉着王妮从豆角地中间穿了过去。何二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嚷:“我的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