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长篇小说)(2)

二、

齐晓蒙回来了。齐晓蒙上班了。

开颅手术的地方头发没长到正常长度,他索性全部剃短。走路是正常的,唯一不同的是比以前动作慢了一点点,说话也稍显木讷。上班第一天他倒水的时候杯子碰了一下,掉地上摔碎了,脚面烫红了一块,问题不大。陶科长让老李尽量多承担一些,齐晓蒙上午做些电脑录入表格的小事情,下午就可以回去。暂时这样先看看,陶科长可不想设备科再出什么岔头。

“我要去趟三峡!”齐晓蒙一屁股坐在科长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睛看着窗外说,但这次脸上没有表情,就像一座雕刻失败的石像。陶科长把椅子转过来,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原本该有的不自然的微笑此刻并没有挂在齐晓蒙皮肤上,那脸一定比常人温度低,凉凉的,似乎不是齐晓蒙的一部分。

“你刚动过大手术,还没恢复好呢,干吗着急出门呢?你现在的样子出远门我们不放心,你父母也不会放心。”他看看齐晓蒙,齐晓蒙依然看着窗外,好像没听见。“医院建议你休息一年,你原本可以在宿舍休息的。要是感觉累,随时可以接着休息,只是时间长了设备科要申请来人接替你的业务。”齐晓蒙忽然转过脸直盯着陶科长,两只眼睛的焦距显然没定在陶科长两眼之间,而是穿过去,冷飕飕地穿过去,就这么一直盯着。

“我看你还是每天来点个卯,这样我也好说话,把这个位置给你留一年,你说是不是?我这个科长也难啊!呵呵。”陶科长的脸松弛下来,差不多是在微笑。抬眼,碰上的依然是冷冷的目光。这目光让陶科长很不舒服,他把眼神从齐晓蒙脸上移开,猛然发现齐晓蒙小臂上多了两排烟花,这让他心里一惊。

这只手臂他以前看过,肯定是干净的,不可能有刺青或者烟花之类的东西。他印象中只有流氓、地痞、亡命徒手臂上才会有烟花。可以用烟头在自己的肉体上烧出两排伤疤的人一定是凶狠至极的,是可以不顾一切的。他短时间内还不能把这两排烟花和原来那个文弱的大学生联系起来。他拿起杯子想去倒水,又放下了。

“你先忙吧,忙完赶紧回宿舍休息。我去开个会。”说完,他拿起一个记事本出去了。据小黄说,齐晓蒙就这么在沙发上,看着窗外,一个人坐到中午。陶科长得到信儿,下午才回到办公室。

“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开颅手术把这孩子弄傻了吧?”陶科长嘀咕着,用竹签给花盆松土,不小心手被扎了一下,钻心地疼。这是他头一次被仙人球扎到,这个圆咕隆咚的植物现在看起来像一个炸弹,还是不碰为好,天知道会不会爆炸。

三、

松江镇只是个小县城,松江电视台自然是最小规模的电视台,除了本地新闻就没啥可看的。8月11日可大不一样,白天直播了一条大新闻——有人爬上松江商场五楼楼顶,下面聚着好大一群人指指点点,消防队忙活着扯开气垫充气,县城最宽的一条街已经被人和车子堵满了。摄像机架设得相当有水准,长焦镜头拍到这个人的脸,不像是情绪很激动。他很安静地站在楼顶边缘的女儿墙上,甚至张开双臂扇了两下,就学着鸟的样子跳下来。

镜头追到医院,各种检查结束,居然没有受伤;于是带到派出所,怕是要以扰乱治安拘留了。记者问:“你为什么跳楼?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吗?”

“没有。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确认一下。”警察听了这种神经不正常的话,简单做了笔录,治安处罚免了。

这个新闻在晚间重播,并且被省卫视台转播,收视率奇高。县城不大,跳楼者又是县里的支柱企业的员工,一个大学生神经兮兮地说出这种话,这张脸和齐晓蒙这个名字不火都难。

现在可好,“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确认一下”,这句话成了松江县城最时髦的一句话。

比如,两个人酒喝好了要结账,对服务员说:“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确认一下。”

服务员就打趣地配合:“你先把账结了就不神经了。哈哈哈哈哈。”

早市卖菜的哥们,天不亮就摆好摊子,对媳妇说:“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想躺一会儿确认一下。”

媳妇擦干净手:“滚犊子,老娘先躺一会儿确认一下吧。”就连松江商场门口的乞丐也知道了这句话,他们把茶缸伸向路人:“我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给两元钱确认一下吧。”

似乎每个人都把这句话当幽默,没有一个人仔细琢磨琢磨,然后哭一场的。

四、

从医院回到松江县城好几个月了,齐晓蒙一直是恍恍惚惚的。他能记起上了长途大客,也知道自己半躺在椅子上。然后汽车晃晃悠悠,路灯有规律地照进来又消失。再往后是爷爷给他的木床夹楔子,一锤子下去,把他震醒了。他起来拿作业本、找书包,爷爷不说话,就看着他。还有的时候爷爷来了,拎着水果兜,笑眯眯的。后来呢?有点接不上。后来齐晓蒙是在办公室睡着了,爷爷很大声敲门,他又醒了,多亏爷爷叫醒他,不然被陶科长看见可了不得。

爷爷不是去世了吗?是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去世的,这一点齐晓蒙很清楚。那就是说,爷爷出现在梦里?再往后,爷爷经常来,直到有一天妈妈攥着他的手,攥得很紧,似乎是在哭,爸爸也在身边。爸爸妈妈应该在老家种地,怎么会在车上?卧铺变大了,周围摆着好些仪器。设备科的小黄也在这儿,这更奇怪,又是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