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乱落如红雨

你认识虞诗诗吗?

路边的小叶榕站在热辣的阳光里,树冠的影子投在窗边乳黄色的小圆桌上,像是一片陈年的墨迹。我喝了一口冰镇的紫红色乌龙茶饮,咸咸奶盖里的藿香味提醒我下次不要选它。小茶屋里空调开得强劲,冯月澄却大大咧咧地摇着一把绘有《神奈氚冲浪里》图案的团扇,她上火的样子使我想起自己过世的姥姥。

是院里的孩子吗?

在这气温三十八度的六月,我回到故乡,见缝插针地约会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我喜欢管这叫做“约会”,听着比相亲更有少年感。

和冯月澄见面,是相亲里的重头戏。母亲为此絮叨了一年。回家之前,她殷勤地劝我约冯月澄吃饭,还说只当见个老朋友。我一边答应下来,一边暗笑母亲的转弯抹角。我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说到相亲,难道还会逆反不成……只是,我和冯月澄,当真算是老朋友吗?我们相识于总角之年不假,互相有些了解也是真,我还知道她动过阑尾炎手术,肚子上有个疤……可是,我们上次见面已是十多年前,十多年里,我俩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冯月澄是院里的孩子。许多年前,我们一同搬进了院里的八号楼。两家人原没有资格,但本该搬进楼里的领导犯了事,上了新闻,空出的几套房便分给了几家未来可期的年轻人。那时候,几家人互相串门,孩子们在旁玩耍。那是一种没有乐趣的玩耍,不带来轻松,不孕育友谊,常常随着大人们的散场兴味全无地戛然而止。看着我们有说有笑,又蹦又跳,父母还以为我们玩得尽兴,可他们不知道,人小鬼大的我们在搞懂鸡兔同笼之前,就学会了逢场作戏。

按理说,逢场作戏的人本应铁石心肠,然而那天傍晚,当我回到阔别五年的八号楼时,心里还是一阵唏嘘。晦暗的天空下,墙上粉白色的瓷砖发黄发灰,一扇扇窗口里装着或明或暗的浑浊,就像几只长了白内障的眼睛嵌在枯萎的人脸上。二十年前风光无两的房子如今人老珠黄,当年搬进楼里的年轻人也是行将花甲,除了我家,其他几户早已卖了院里的房。赵叔叔、王叔叔去了京城,冯月澄的父亲也在几个省份间调动,唯有我爹扎根省城,唯有他六十岁退休。他一定心有不甘。

你还看电影吗?

冯月澄把团扇放在小圆桌上,埋头吸了一口杯子里的抹茶奶绿,她告诉我,自己现在只看恐怖片。我连忙讲起一部恐怖电影,主角是个小女孩,女孩的爸爸是个心理医生,两人都是人格分裂。冯月澄听后咬了咬吸管,慢吞吞地说出了罗伯特·德尼罗和小范宁的名字。我像哈巴狗似的点了点头。聊起电影,她还是那么无所不知。

你怎么只看恐怖片了?

十多年前我们见面的时候,她看的电影还是让·吕克·戈达尔的《蔑视》。

看恐怖片解压啊。

你还拍照吗?

拍。拍领导。

冯月澄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有个酷爱上镜的领导。你总能见他坐在办公室里,二郎腿上摊着平板电脑,电脑里全是他新近出席活动的照片。他的手指翻飞跳跃,屏幕都能被他划出火星子。一轮筛选,入得了他法眼的照片十里挑一。他会伸出两根手指,把候选照片上自己的形象聚焦放大,接着脸贴屏幕,细细端详,一个像素点也不放过。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那张头发拍得最茂密,表情拍得最肃穆,和大领导走得最近的照片脱颖而出,荣膺在单位网站上永垂不朽的机会……前两天,冯月澄还在京城。她把对工作的不满配上金融城的高楼大厦发在朋友圈上,碰巧被我看见。我点了赞。这是多年以来我给她的第一个赞。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她删了动态。没想到,冯月澄的能力和背景远不足以帮她在一家藏龙卧虎的天字号单位里逃脱受气包的命运。真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她摇团扇的样子可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