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与其他(6)

没有歌唱的日子,他寝食难安,一会儿站在窗前盯着外面,一会儿坐在椅子上发呆,面前摊开的一本书总让他觉得无趣。那些成排的黑方块字如同一群群蚂蚁,在他的心上爬着。他把书扔到一边,一把抱住小燕,头蒙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当他醒来,小燕已不在身边。他试着轻轻地张张嘴,一个声音像从岩石下钻出来:“你不让我歌唱。”她说。

“我希望你唱,可是我的腮帮子疼。”

“疼是因为你抵制它。”她的话中明显有了恨意。

“我怎么会抵制呢,你的歌唱就是我的歌唱,我真切地感受到音乐从我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流向众人。”

“那只是表面上。我早就发现了,当我歌唱,你看似在开心地笑,但在你的笑容背后有一种深层的不安,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它浮上来了。小燕就是它。”

“那不是不安,而是本能,当我一个人时或者与小燕在一起时,歌唱来自丹田深处,它驱动我整个身心;当我面对众人时,歌唱来自嗓子,来自喉咙,急急地跑出来。”

“那是你的主观分类与评价,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种简单的快乐,你用价值观污染了它——让我歌唱!”她发怒了,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我的脸颊好起来之前,那是不可能的了。”

“那只不过是你抑制我的借口罢了!你这个忘恩……”他猛地紧紧闭上嘴,把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这次对话,他甚至没有对小燕说起。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吵架,这实在有点儿让人难以相信。但是,他知道,这是必经之路。而当小燕在身边,就有一种无形的慰藉。写作又多了起来。一个又一个想法不断冒出来,将他紧紧地钉在书桌前。那些奇思妙想在移到纸上之前,往往已经在他心里经过了反复构思、讲述,写下它,只不过是选择其中的某一形式,将它固定下来。小燕不时会过来,她总是径直推门进来,在门口站上几秒钟,然后就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坐下来,捡起一本书或者手稿,在他身边读下去。在他写作最投入的时候,她无声地来,无声地去,但是他都知道,他也知道他们用不着打招呼寒暄,她已经被他写下了,她使那些作品熠熠生辉。写作之余,他也会想起她,但是脸颊依然发痛,令他不敢轻易张口。

一个午后,天刚下过雨,他走出家门,来到街上透透气。街上空气清爽极了,一阵风吹过,像揭去一层死皮,露出崭新的肉体。人们兴高采烈地走着,过节似的。走过熟悉的梧桐树咖啡店,几名中年女性忽然一阵风追上来,兴奋地站在他面前:“请给我们唱支歌吧!”

“很抱歉,我脸颊痛,唱不了。”他努力微笑着。

“试试看。”她们鼓励他。

他苦笑着张了张嘴,歌唱没有响起。他正想解释两句,忽然,从嘴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啊,大家快救命!”瞬间,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将他的嘴强行扳开,伸进手指,将某物用力取了出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跑远了。带着撕裂的痛苦,他失声痛哭起来,他弯下腰,不停地跺脚,呜咽着,泪水捶打着水泥地。一只燕子凌空飞来,展开宽大柔软的翅膀,从背部紧紧抱住他,她喃喃说道:“我在这里……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