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
那个春天,喃燕才刚满一岁,到初夏的时候,已经满院子乱跑,谁都拦不住。托儿所的老阿姨说,这丫头精怪得很,八九个月就会说话了,十个月就下地了,如今我是看不住她的。她妈若是来找我,我也这样说。老阿姨说这话的样子气鼓鼓的,好像那个十几个月大的婴儿给她造成了天大的麻烦似的。
事实上喃燕确实够给人添麻烦的,她的小嘴儿叭叭的,什么都会说,她跟她妈告状,说托儿所的老阿姨虐待她——“虐待”两个字当然是不会说,但她和她妈学样儿,小手比画着,墙,燕燕,站着。那意思是说,老阿姨嫌她爱哭,让她靠墙站着,靠墙还不是屁股靠墙,老阿姨让她对着墙站,玩具啊,图画书啊,小朋友啊,什么也看不见,没意思透了,真正的“面壁思过”。
燕燕,想妈妈,才哭。喃燕撇着小嘴儿跟妈说。
不能算是什么“过”,妈心疼得不得了,可也没辙儿,各家的情况都一样,厂里所有够不上幼儿园年龄的孩子,都集中在这家临时性质的托儿所,没断奶就送过去。产假总共就那么几个月,谁家也不敢为了心疼孩子,把活路给断了。说起来厂子算是仁义的了,给职工建了这么个托儿所,虽说雇的老阿姨都没什么文化,可孩子小,也用不上那玩意儿,平时吐了拉了哭了闹了,抱起来给哄哄就行,不然女同志当妈以后,多耽误社会主义建设。
妈工作的厂子是合城钢厂,数一数二的国营大单位,从乡下招工上来那会儿,差点儿没打破头。要不是五七办公室的表叔帮忙,还得在农村扎下去。扎下去就没有喃燕了,爸不可能娶个农村老婆。就是现在,合城的双职工,也不敢说日子就比别家强。只能说是一样平均的穷。端午或者中秋,才敢花钱吃上一顿红烧小仔鸡儿;遇上买手表、自行车或者电风扇这样的大件儿,得约着周边的工友凑份子“打会”,那几个月,就得节衣缩食。爸在地质队扛标尺,漫山遍野地跑,全省境内的每条河每座山爸都熟,唯独家里的锅碗瓢盆摸不着边儿。
所以妈想了想,还是笑着对托儿所的老阿姨说,您看在这么小的孩子的分儿上,她哭,就让她哭去,不碍着您什么事儿,就是别让孩子一个人憋在墙角,她怕。
老阿姨自知理亏,可也不能就这么折在一个十几个月大的黄毛丫头手里,于是噘着厚嘴唇说,我可不是不待见你们家孩子,你都看到了,我这儿的孩子可是论窝儿不论个儿,这边吐了,那边拉了,我是怎么都招人埋怨。我让她在墙角待着,那是为了安全考虑,你当妈的要这么说,我不管她就是,可着劲儿造去,到时候别又来怨我。
哎,哎。妈点头赔着笑。中午妈抽空儿过来,从食堂打了猪肝汤,拌在白米饭里,嚼烂了,喂给喃燕,真就像老燕子喂小燕子,一口一口的,从老的嘴里过到小的嘴里,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夏天,喃燕的腿脚可又健了些。托儿所里,比她小的也有,比她大的也有,男孩子更多一些,他们都是惹祸的家伙,老阿姨管不住,常常气急败坏地捉了他们打屁股,由得喃燕这样乖态的小姑娘自己管自己。喃燕已经交了朋友,两岁的梅燕。好巧不巧,梅燕的名字里也有个“燕”字,她妈和喃燕妈都在一个车间里,前后脚怀的孕。喃燕妈姓徐,梅燕妈姓凌,车间主任就喊她们一个小徐,一个小凌,俩人也都是好朋友。
托儿所里,不识字儿的老阿姨分不清楚,管梅燕叫大燕子,喃燕叫小燕子。梅燕妈来了,就叫大燕子妈;喃燕妈来了,就叫小燕子妈。两个燕子差不了半岁,差别可大,喃燕能说会道,不管是哭还是笑,动静都大得很,想不搭理她都不行;梅燕呢,虽说年长一些,话却说不大利索,人也安静,给她一个玩具,就静悄悄地一旁玩儿,多半天都不带吭一声儿。俗话说,三岁看大,这虽才一两岁,也能看出子丑寅卯了。喃燕是个不肯吃亏的,梅燕则憨得多。
在托儿所,喃燕和梅燕总是牵着手。有时喃燕闹脾气,一个人猫起来哭,梅燕去拉她,她也不理梅燕。总要等哭够了,喃燕才转过身,把梅燕的手牵上,两人又一起玩耍,跟没有伤过心一样,笑得嘎嘎的。要是有人抢梅燕的玩具,喃燕就把玩具抢过来,抢过来还不算,还要抡起玩具往人家头上敲,一边敲,一边说,打你,坏蛋。梅燕起先还瘪着小嘴儿,跟受气团媳妇儿似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等喃燕把玩具抢回来,这才展颜呵呵地笑,拿手背一抹,什么事儿也没有。
那个夏天,厂里的蜀葵开疯了,到处是一人来高的蜀葵秆子,虽说是草本,抓地拔起来,倒比小树还高,红的,紫的,白的,粉的,黄的,单瓣的也有,重瓣的也有,叶大花繁,锦绣夺目地开成一片,箭茎条条直射,琼花朵朵相继,真就像它的另一个名字——一丈红,咄咄地生出丈许开外,越是爬到高处,越是红得耀眼。喃燕很开心,小小年纪,竟知道爱花,掰弯了秆儿采来戴在头上,别在襟上,臭美得不行。她又帮梅燕打扮,两个小人儿穿戴得花姑娘似的在院子里疯跑,惹得大人都笑。老阿姨说,小燕子,你别带着大燕子到处乱跑,当心摔着。喃燕就撇着小嘴说,不摔,就跑。老阿姨没辙,随她们闹去,那边又有孩子拉了一裤兜儿,她可没闲心跟个小丫头打嘴仗。
到了半下午,喃燕跑得没劲儿了,忽然感到一阵忧伤。真是奇怪,这小鬼恐怕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情绪体验,总之她感觉没劲儿透了,盛开的蜀葵花也不能让她开心,小小的腔子里,有细细柔柔、曲曲弯弯的丝线样的东西,不惹人注意地悄悄爬出来,一下子让她失去了对活泼世界的兴趣。她踢着脚底下已经发蔫的蜀葵花,自言自语地说,燕燕,想妈妈了。梅燕还在一旁憨头憨脑地笑,好像这世界没有什么是使她不满意的,上午的疙瘩汤、下午的磨牙饼、老阿姨的唠叨甚至呵斥,全都使她满意,她因此笑得天真无邪。
梅燕,走,找妈妈。喃燕拉住梅燕的手。
知了藏在梧桐树上,它说,知——了。梅燕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犹疑,既然喃燕拉住了她的手。
就这样,两个小把戏,一个一岁半,一个两岁,手拉手走在托儿所通往轧钢车间的路上。她们要去找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