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恰恰相反,我是因为太喜欢那本小说了。你知道吗,刚才在书店里,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诗人就居住在书店的楼上,我有一种要马上拨开众人,立刻跑到楼上去找到他,一把抱住他,再也不松手的冲动。我读出了你小说中的深意,我们每个人都多么孤独啊,诗人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据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阁楼,从来没有人来敲门,只能日复一日,等着自己像花一样枯萎。难道不是这样吗?”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以致当她说完,停下来,转身对着他的时候,胸口还一起一伏的。
他的目光在她全身上上下下照射了一遍,仿佛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你深化了它。你简直就是重新创作了它。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作家对于自己的作品往往是无知的,作品总是背对着作者,向前走向读者,它与作者之间的斥力有多大,它走向读者的驱动力就有多大。但我要感谢你,正是因为你这样的读者的存在,才使得这部小说重获新生。”对于自己说出的这番话,他感到诧异,因为通常他是不会与一个读者探讨作品背后的东西的。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请求你唱歌了,因为在那样一个乱哄哄的环境里,阅读带给我的孤独感几乎就像一滴蜂蜜滴入水中一样快要被稀释掉了。我想守护我的孤独。只有在众生歌唱的时候,它才会重新凝聚起来,回到自身,让我意识到自己。”
他又一次惊奇地张大了眼睛,几乎是用力地捉住了她的双手:“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不在小说中寻找故事的女孩!”
“我读过的故事够多了,不仅仅是从小说中,从电影中,从饭局中,从道听途说中到处都是。”她任由他捉着,嘴角带着笑,“但是一个故事不能满足我,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不能真正为我增添什么,它甚至造成了新的饥饿。”
“我完全赞成!”他举起双手,大声说道,“故事本质上是反小说的,情节有自我增生的倾向,没有作家的控制,它就会把小说挤走,完全占领巢穴。”他们没想到,两人竟然聊得如此投机,他们的观点如此相近,从遥远的不同方向延伸过来,在一条线上慢慢重合,正如这天晚上他们散步时愈行愈近、最后合而为一的轨迹。
五、
此后一段时间,他几乎足不出户,藏在深深的窠巢里。那是对人的深入研究,是对人之本质的探析,他将它推进得如此之深,仿佛一个人独自挺进到了最遥远的边境。但再遥远也越不出小燕的五尺之躯。这又是一次重生,他以再生之眼去寻找生命的秘密,爱与死的秘密。他探究两个生命星系的相遇,它们如何快乐地变形、变软,长出接口,完成完美的对接。他像鱼儿寻找水源一样寻找她的嘴唇,像寻找饵食一样寻找她的舌头。一旦咬住,就不会轻易放走。他要吮吸尽它饱含的生命之蜜,然而他越吮吸,蜜就越多,源源无穷,没有尽头,也许他自己就是源头之一,令它不断涌出。他意识到在她的嘴唇和舌头上也有一个无限,洞穿他整个心神,他把它叫做永恒。这无限感引领着他,使他感到他寂寞的生命与整个宇宙大生命相连接,永远不会寂灭,永远不会死亡,一直汇入大循环的转动、起伏、欢喜、畅快、坦然,仿佛用尽了它,但它又立即变得丰盈。
他们把自己狠狠地撞入对方的身体,渴望自己烂在对方的血肉中,渴望自己像一截嫁接的枝条,在对方的生命分叉上生长,一起迎接花与果。而对于他来说,小燕的身体就是一个乐园,一个他五岁时日日在其中玩乐流连摸爬滚打永远不愿听母亲喊他回家的芳草地。他总是狠狠地挖掘,不用尽力气就无法表达他的渴望,他像一个挖井人,希望撞击出美妙的泉水。但那口井却没有尽头,永不见底,它幽深、包容、乐于奉献,当他挖掘之时,她总是主动地坍塌,向他围聚过来,作为同一个整体向着地底陷落,向着更加黑暗、更加靠近熔岩的方向掘进。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双乳之间,有时是在双腿之间,那么深沉而又迷醉,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她会把自己重新生出来。有时,他会长时间地沉迷于观察、欣赏她的膝盖,白晳的皮肤包裹着蓝色的血管,它活动自如,一只鹿的小腿跃动,有时会有轻微的响声传来,传导到他枕在膝上的脸上,那仿佛是两个生命对接时,将爱与痛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