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与其他(5)

在文学之外,他第一次触摸到无限,爱的无限,托着生命向着无穷开阔的远方打开,越是去爱,越是把自己像柴火投入进去,它就立即打开更加宽阔的远景。不,这不可能是一场战争,而是一次心甘情愿的献祭。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怀着必死的信念,迎向那光亮的炮口,把自己送上去,期待着自己粉身碎骨,由此获得更高的完整,把她一并包含在内的完整。那种宽阔、纯净,让他抱着她不时会爆发出一阵战栗,有时是无声的哭泣,是的,只有哭泣才能洁净自身,才是他唯一值得奉献给她之物。当她咬住他的肩头,一阵至高的幸福袭来,痛定义了它,使它清晰、明确、肯定,可以说出形状和高度。

当他们仰面躺下来,在床上或地板上,头顶着顶,像两只蚂蚁,牙洞唱起歌来,音乐在房间的半空中飘荡、盘旋,他们觉得自己沉到了世界的底部,不仅屋顶、日光、楼顶,还有窗外的树影、远处的大山,一切都在上面漂浮,就连水杯、书本、面包都飞了起来,把他们留给底部的自己。他们在底部,在水里,在羊水里,就要重新出生,他们像一对孪生之子,嘴对着嘴,互为对方的给养,又希望对方把自己一口吞掉,让生命在生命里生长。

她会爬起来,随着音乐起舞,飘散的黑头发,发亮的黑眼睛,一只双尾燕在房间里飞舞、翔跃,倏忽来去,随意上下,那么自由、无忌,像一个超越时间与重力的精灵。她的四肢扭动,从树上折下枝桠,又长出来。她像一个魔法师,娇小的身体穿着宽松的外套,口袋里装满了音符,随着身体的舞动,音符不断掉落下来,在地板上反弹之后,又重新回到她的口袋里。有时她会挎上一把吉他,坐在椅子上,将音乐的把手摇慢,忧郁、忧伤,在她的脸上流淌……

六、

一个月后,他又出门了。当然是和小燕一起。阿武和周薇高兴不已,他们又可以听他的牙洞唱歌了。有几天,他们几乎是在与小燕争夺他,不管他走到哪里,他们都跟到哪儿,不愿放弃一点儿时间。一个月不见,他们发现她唱得更好了,往往一开口就伸出一只手来,直接把他们抓住,死死地摁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让他们移动一下,甚至不允许他们喘气,发出呼哧声。

当他写作时,小燕会在旁边阅读,有时戴上耳机听音乐。他们俩也会拿上一本书,胡乱看着,隔好一段时间都不翻页,不知是在打盹儿还是在发呆。而一旦他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他们丢下书就立即跟上来,“我们去哪儿?”他们简直成了一个乐队,他是主唱,阿武和周薇负责打节拍,小燕则总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他们表演。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正是因为小燕的沉默,他的牙洞才能唱得尽性、投入,或者反过来说也对,这是一种平衡,在动与静之间有一个广阔地带,可以搁下他俩的歌唱与心情。他的表演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他也表演得越来越投入,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这上面,有时他来不及整理手稿,小燕就自告奋勇地留下来,一页一页帮他誊写清楚,搁在桌子上。而此时,他往往是在马路上,在校园里,在购物中心,在老年之家,张开他的嘴,让牙洞发出声响,而其他的人突然之间一起沉默。这种感觉把他迷住了,他乐此不疲,表演了一场又一场,走遍了城市的一个又一个地区。当他又累又乐地回到家中,小燕已经离开,几十页整理好的手稿整齐地码在桌子上,像一堆火焰。

多少日子过去了,这种倾听已经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市民日常的生活习惯,在她的歌声里,人们坐下来用早餐,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搬进人生的第一套房子……歌声与生活如此无间地融合在一起,仿佛这一切都是从歌声里掉落下来的,她的声音有着巨大的生殖能力。

六月的一天,他要去参加一个规模空前的“演唱会”,不仅参加的人很多,而且市文娱协会还要给他颁发特别勋章。小燕本来不想去,但最后还是去了。阿武和周薇两人当然是不会缺席的。广场上人潮涌动,主办方还专门搭了台子,颇有点儿节日的气氛。活动高潮的一刻,是全场共唱一首《人间》,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数千观众一起随着音乐俯仰摇摆,如河堤上被风吹动的成排树行,各自发出高低不同的伴奏。最后,协会会长上台为他颁奖。他站在台上,看着下面密集的人群,你挤我我挤你,有如在台阶上等待饼干屑掉落的蚁群,让他忽然战栗了一下,就像忽然被蚂蚁咬了一口。继而,一阵风吹过,他的眼睛被什么打湿,水雾迷糊了他的双眼,他看见台下人群之中的小燕浮在一大片白浪之中,她的双手无助地挥舞着,又被浪吞没。忽然,她的双翅猛地拍打起来,从水面上一飞而起,在他的面前盘旋了一下,飞走了。

从此以后,她就待在他的书房里,再也不肯跟他出去表演了。她把他以前的作品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本一本地誊写、整理,因为他几乎没有时间写作,不再有新作出来。她把那些作品抄了一遍又一遍,用各种不同的稿纸,抄出不同的版本,并装订好。等他回来,她读几页小说,看看他,又看看房间里的四壁,仿佛是正在寻找他。一个下午,他发现脸颊发痛,嘴几乎张不开。那时,他试图让牙洞唱首歌来哄哄小燕,才发现嘴没张开,疼痛已经沿着腮帮子传递过来,令他马上闭紧了嘴巴。她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然后就张开手臂搂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