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疼

老式钟表的指针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苏世民倚在床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黎明,突然湿了眼眶。他最近老想哭,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了。

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迷糊中似乎刚睡着,就被楼下的摩托声吵醒了,嗡隆隆,嗡隆隆隆隆……这种摩托车的发动机声音浑厚,透着低沉,像个老人在喘气。不用看,款式应该和苏小由的一样,年轻人喜欢的帅酷样子。苏小由的那辆杜卡迪怪兽797,宽轮,低把,翘尾双排管,像头弓背的小公牛。那时苏小由的妈妈还在,她坚决反对苏小由买摩托车。苏世民却站在苏小由这边,和苏小由一边一个摇她的手,最终,她还是笑着答应了,那情景像极了妈妈对两个撒娇孩子的妥协。苏小由很自豪,他不止一次地对朋友炫耀:“我爸老苏同志,就是和其他老头不一样,思想先进,一点儿也不油腻。”

苏世民与儿子苏小由相处得不错,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可最近,两人因为那事较上劲了,谁也不肯让步。简直像树根与树枝,流水与蒸汽,方向总是无法一致。不知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他对苏小由越来越没耐心了,只要一看见他,心立马像插了一把刀,揉进一把沙子,浇进一勺热油,抽抽地疼。

苏小由在纪王崮风景区当情景剧演员,专门演纪王,有纪王拜天、纪王娶亲、纪王狩猎等剧目。苏小由个子随苏世民,高高瘦瘦的,鼻眼随了母亲,模样周正,为了演好纪王,他专门留了胡须,长发,看上去有些古意,很像那么回事。媳妇同是舞蹈演员。风景区人流不错,天天有演出,若是赶上节假日,还要加演,俩人天天活在热闹里。苏小由长得帅,媳妇也好看,骑上杜卡迪,到哪里目光都追着他俩。一对孩子长得养眼,苏世民也满是自豪。可现在,看着他俩,苏世民心里却泛出了难受,那滋味,就像看着书桌上那副存了四十年的红纸春联,弃掉,不舍,放在那里,又老是勾他想起去世的老伴儿,一想起老伴儿,苏世民心里就很是难受。

他常记起那年春天,杏花将开未开时,他突然成了最幸福的人,校长家的漂亮千金看上了他,后来,就成了苏小由的妈妈。他问她为什么会看上他,她只笑不答,问紧了,羞答答拿出卷成圆筒的对联,展抹开,红纸黑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一副普通春联,他写的。苏世民明白了,她先是相中了他的字。苏世民喜欢书法,年终节庆总会写些春联送给办公室的同事,这副不知怎么让校长带回了家。那副春联用的是羲之行楷,潇洒俊逸中透着张扬的激情,一如他们的青春岁月。

老伴儿温柔,苏世民体贴,携手相伴三十四年。三年前,老伴儿撒手扔下他们走了,苏世民成了落单的鸳鸯。也真是奇怪,紧接着,他生了场和老伴儿一样的病,幸好发现得早,及时做了手术,免去了生命危险。但胃被切除了大部分,人瘦得似乎也快缩小了一半,心肺紧跟着也出了毛病,不得不卧床两个月,再下地走路时,膝盖已经疼得不能直立了,医生诊断说是半月板问题。当然,手术可以帮他换一个人造半月板,但苏世民身体太弱,暂时不适合再动手术了,只能先这样。于是,曾经玉树临风的苏世民,像窗台上那盆栀子花一样渐渐干枯下去。他现在只能拄着拐杖,屈膝撅着屁股走路了。

苏世民确定,人的衰老是从一瞬间开始的,至少他是如此。老伴儿骤然离世,他突然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山珍海味对于他,不如一碗粥熨帖,老年大学书画班的朋友不少,但老李的假牙、老张的白发根、老孙的救心丸、老王皱纹褶子里的脂粉,都让他觉得难受。最喜欢的书法也不想练了,觉得没了练习的意义,就算写死,也写不过欧颜柳赵苏黄米蔡,地方书法主席他都比不过,还写什么写。盒里的墨早已风干成龟壳,宣纸上落了厚厚的尘埃。苏小由夫妻赔了小心,买保养品,雇保姆,但苏世民统统不要,还是郁郁寡欢。

两个月前,下身那个地方疼,苏小由陪他去医院,结果又查出一个小肿瘤,真是屋破又逢连阴雨,身体弱了啥病都会来。没办法,又住院,截去一小段,在医院待了二十多天。这地方的病,儿媳妇不方便护理,只能苏小由陪护。而且苏世民也不希望儿媳妇来,儿媳妇好看得扎眼,在她面前,他总是会为自己的衰老感到惭愧。

晚上,苏世民倚在病床上,苏小由躺在病床边的折叠躺椅上看手机,苏世民说:“回家睡吧,明天还要上班,不用陪我。”

苏小由说:“在这里儿睡踏实。”

苏世民把一个紫色靠垫递给苏小由,说:“爸老了,拖累人了。”

苏小由说:“别说这话,谁不老。”

苏世民说:“还好,爸有你,可你老了谁照顾,还是要个孩子吧。”

苏小由说:“爸,你又说这个,我俩都不愿意要,等我们老了,一块住养老机构。”苏小由一边说,一边弹站起身,拖着鞋往外走,说:“我去厕所。”

“一说这事,你就去厕所,不知好歹的东西。”苏世民气得满脸通红,冲着苏小由的后背扔了一卷卫生纸过去。

周六,同病房老李的儿媳领着一双儿女到医院看爷爷,小子七岁,丫头四岁,脸蛋都红红的,小子进门就扑到爷爷身上,向爷爷显摆新买的玩具手枪,丫头则把棒棒糖往爷爷嘴里送。丫头小手胖乎乎的,手背上有几个小窝窝,老李握住,凑过下巴,不时用胡子扎一下,小丫头被逗得咯咯咯咯地笑。

“爷爷吃糖。”

“爷爷不吃,好丫丫吃。”

苏世民朝里躺着,害牙疼似的摸着自己的左脸。

苏小由买了饭菜提过来。笑嘻嘻地喊:“爸,吃饭喽,今天有你爱吃的红烧茄子呢。”

苏世民突然很恼怒,说:“这里有护士,不用你来,滚吧,我看着你就来气。”

苏小由还是笑嘻嘻的,绕到他背后,给苏世民捶背。苏世民在病床上躺久了,后背早僵成了一块石板,说不出的酸痛。苏小由这么捶,还能舒服点,但他又不想泄掉心里的那口气,便把头扭到一边,任苏小由捶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