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欲哭无泪,厂里医务室的聂医生人不错,喃燕每回生病,都找他。不能因为市医院的医生一句话,就赖聂医生把喃燕给治坏了。可是不赖聂医生,赖谁呢?市医院说反正不赖他们,他们救死扶伤,那么多危重病人都治好了,论经验、论技术,这种低级错误是绝对不会犯的。妈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就只好认了,只有赖自家的命不好。
其实也不能赖命,若说命不好,梅燕家更悲惨些。好好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谁想得到呢,就为捡一朵花——梅燕摇摇晃晃过“桥”的时候,口袋里的蜀葵花掉出来,飘在浑浊的积水上,漾出另一朵更大的花。
后来大人找过去,只找见水坑边上大哭不止的喃燕。问她,只是哭。我掉到大海里去了,我掉到大海里去了!她哭着喊。好像除了哭,没有别的事再让她感到人生的兴趣了。有细心的人发现水坑里细细地漂着几根头发,一把抓下去,这才把梅燕捞上来,可是小脸煞白,小小的身体早已凉透了。根据漂在水面上的那朵蜀葵花推断,孩子应该是弯腰捡拾的时候不慎从木板上跌落水坑的。
妈把哇哇大哭的喃燕搂在怀里,自己也受了惊吓似的跟着哭。车间主任劝她,小徐,孩子找到了就好。妈听不见,还是哭。车间主任见劝不住,也就不劝了。梅燕妈已经哭得晕了过去,车间主任只好指挥众人先把小凌弄去医务室。
打那以后,喃燕妈和梅燕妈这对好朋友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那膜薄薄的,说不清道不明,伸伸指头就可以戳破,但没人愿意戳它。如果喃燕妈跟车间主任临时请个半小时的假,说,主任,我去托儿所看看女儿。必得小心躲着梅燕妈。如果梅燕妈看到喃燕妈抱着喃燕走过来呢,就会生出带着钩子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稀世的宝贝似的,直到母女俩走得远了,还能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眼光。那眼光,唉,让喃燕妈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提出了调动工作的申请。
喃燕一岁的时候就能说会道了,到了两岁,却不会说话了。听力问题影响了她的语言能力,妈心里难受,可也不得不接受这份“惩罚”。算是惩罚吧,妈的想法不得要领,可如果不是老天爷的惩罚,那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怎么就突然听不见了呢?妈流了一澡盆子眼泪,想把喃燕洗干净。可是,不够,女儿终是听不见。妈就想,她的眼泪起码要流满那年工地上那个吃孩子的水坑——梅燕爸后来特意拿了根一人来高的竹竿去水坑那边试探过,一竿子插下去,只留了不到十公分在水面上,就是说,即便是成年人掉下去,也打不到底哩。梅燕妈哭惨了,她说要是她的眼泪能换回女儿,她宁愿把自己哭瞎。
那个夏天,到底是忍着入骨入髓的痛熬过去了。
再往下,日子也就没那么难过,一转眼,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合城钢厂都成了历史,得在地方志里才能找得到。找到也没意思,不过是时代大潮的一个陈旧符号,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消亡了也就消亡了,就像一个春天轮回另一个春天,一个生命替代另一个生命。
喃燕现在也到了不惑之年,岂止是不惑,简直是通透。现在她在特殊学校教手语,轻易不开口说话。所谓金口难开,恐怕就是她这个样子了。看什么都顺眼,也就不必开口,像是修到了一定的道行,只剩下慈悲心,遇到什么,就拈花一笑。在此之前,她从未听妈说过四十年前的那段往事。可能,妈认为不必说,有什么可说的呢?说了让大人难堪,也让孩子背上不必要的包袱。当年妈调出钢厂之后,不久爸那边也分了房,回城坐上了办公室,真是皆大欢喜。要说有什么心病,那就是喃燕了。可一想到同是当妈的小凌,妈又打心眼儿里觉得老天爷待她不薄,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除了听不见,说话少,喃燕一点儿也不比别家孩子差,她照样是聪明的,灵巧的,可爱的,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漂亮得不像话。旁人不知情,看到这双会说话的眼睛,还以为她天生就不必开口说话,有什么好东西,不用她说,人都肯给。这种表面上的满足,妈也是感激的。
直到今年春上,妈去社区诊所开高血压药,竟遇上了四十年没见的梅燕妈。
起初不敢认,四十年啊,多经久的花都开败了,要不是就在眼面前,谁也想不到从少妇到老妪,能变成什么样儿。后来还是梅燕妈从喃燕妈的口音里听出一点儿名堂,就问,你老家是S县的吧?喃燕妈说,是哎,乡音难改,到合城四十多年了,还没变过来呢。梅燕妈就说,我以前有个同事,也是S县的,她人可好了,会钩针,什么样的稀罕花色都会钩。她给我女儿钩的小衣裳、小裙子,真是漂亮,我一直舍不得丢。你瞧,就是现在,穿在我孙女身上,也一点儿不过时。喃燕妈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老太太,越瞧,越觉得眼热,再打眼瞧瞧老太太身边的小女孩,一岁多两岁不到的年纪,扎个小辫儿,唇红齿白的,差点儿失声叫起来,这不是梅燕那个小姑娘又是谁!
喃燕妈捂着嘴,不敢相信似的问一句,小凌?
老太太就笑起来,我说嘛,怎么这么像!
两个老太太赶紧拉着手,找地方聊开了。那长得极像梅燕的小姑娘十分乖巧,偎着她奶奶,自顾玩一个闪光的球,半天不动弹,像是没有大人在身边一样,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燕妈就叹,和梅燕一个脾气,长得也像。梅燕妈说可不是嘛,我疼她,也像疼梅燕一样。两人唏嘘了一阵,时光都在不经意中溜走了。
回到家,妈和喃燕比画着说起当年的梅燕。这是第一次,妈敢在喃燕面前提起梅燕。但好像喃燕并不感到意外,她点点头,看穿了时光的云翳似的,悠悠地说,我记得——
因为常年难得开口,她说话的声调很奇怪,像是一颗裹着糖浆的石子掉进水瓮里,激起沉闷而甜腻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