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后来到底还是给门卫塞了一包烟,喃燕亲眼看见的,从此后晓得也不往西大门走。
不能去车间,也不能走出西大门,但总有地方去。
夏天是很快活的,蜀葵疯长,草也长得疯,有些杂草没膝的地方,喃燕和梅燕跳进去,就看不见了。她们的小辫子上沾满草籽,像顶着一头怀孕的草。蝴蝶和蜜蜂在她们的鼻子前飞过去,又飞回来,像绕着两朵花转似的。她们还跟那些大孩子们一起,在钢锭上爬上爬下,仿佛在巨大的钢琴上踩着琴键,哆来咪发唆拉西,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妈给喃燕唱的歌,喃燕记得可清楚啦,哼起来居然也像模像样。虽然现在已经是夏天了,雨水多得很,可是春天还在,躲在花蕊里、草尖儿上、树荫后、小燕子的尾巴上。
那些大孩子可瞧不上她们这样的小丫头,但有什么关系呢,她们并不在乎,跟在后面去工地边上捡小石头,或者把瓦楞纸盒子翻过来,搭成小房子。梅燕口袋里总是装着喃燕摘给她的蜀葵花。喃燕摘了就忘了,梅燕却忘不了,她把蜀葵花装在衣兜里,左面的和右面的衣兜都装满了。
夏天的蜀葵可真好看,到了晚上,梅燕就把兜里的蜀葵花都放回草丛深处去睡觉。如果喃燕给了她三朵,她就放三朵;如果给了五朵,就放五朵。她说话不大利索,对数字却有好记性。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保证不会出错。
这天大孩子们新找到一处好玩的地方,她们跟在后面,一点儿也不害怕。老阿姨的话是不必听的,妈的话,得听,但也不是回回都听,因为妈不让喃燕去车间,也不让喃燕出西大门,所以喃燕就认为,前两次都没去对地方,这一回,她趁着老阿姨和人说闲话的工夫,偷偷带梅燕溜出来,不去车间,也不去西大门,就在广阔天地里玩儿。早晚她和那些大孩子们一样,不用上托儿所,到了夏天就放假疯玩儿,这样才快活哩。
前段儿下雨,工地停了工,孩子们就趁机溜进去,找到一个不大的水坑。那坑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或许只是一个坑,原先是没有水的,下了雨,就积成了水坑,看起来有边有角,四四方方的一块儿,像谁切的豆腐。大孩子们从旁边抬过来一条木板,搭在坑上,蛮像样儿的一座“桥”就搭成了。这独木桥招孩子稀罕,他们一个个从上面走过去,伸出两只细长的胳膊,做出夸张的造型,好让自己保持平衡——其实好好走路就成,他们偏不,偏要摇摇摆摆的,好像走过“桥”去是多么困难、多有成就感的一件事,看得喃燕心里痒痒的,雀跃地也要上去。大孩子们自然不让,往边上轰她,去去去,别掉下去。
大孩子们玩了一阵儿就到别处寻开心去了,这游戏远不能满足他们新鲜的追求。喃燕看他们走开,觉得机会来了,就摇摇摆摆地走到“桥”边上,伸出一只脚,摇摇摆摆地踏上去。梅燕也不晓得拦,她没那个觉悟,倒满是好奇,想瞧瞧喃燕有没有本事像大孩子那样走过去。要是换作她,她是不敢的,但喃燕胆子大,喃燕还聪明,总能干成她干不了的事儿,因此她乖乖地站在一旁,眼睛里放着光,看喃燕扎煞着两只小手,像那些大孩子似的,学鸟儿那样张开翅膀。
喃燕走路稳,大人都夸。梅燕虽年长几个月,走路还不如喃燕稳呢。
喃燕也蛮有信心,觉得自己可以走过去。
要是她不学大孩子那样摇摇摆摆的就好了。偏她学得像,好像不摇摆就不能算是走独木桥似的。
她伸出细细的胳膊,花裙子的泡泡袖就耸起两个滑稽的大馒头,把她的小脑袋夹在中间,让梅燕咯咯笑出声来。喃燕不笑,她可认真了,胳膊伸得笔直,连摇摆的幅度都模仿得一丝不苟。她的白色塑料小凉鞋踩在“桥”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慢腾腾的,像是电影画面里的慢动作,小花裙下裹着的娇小的身体却越来越厉害地晃来晃去,让人倒抽一口凉气。要是有大人路过,看到这场面,一准吓坏了,可喃燕过“桥”时让人提心吊胆的样子,只有梅燕看见了。
梅燕看见喃燕顺利地走上“桥”,又顺利地走下“桥”,可高兴了,她也想试试。她摇摇摆摆地走到“桥”边上,伸出一只脚,摇摇摆摆地踏上去,又扎煞起两只小手,像喃燕那样学着鸟儿张开翅膀……
往后的事,喃燕就记不住了。
其实前面那些,她大概也没记住,谁也不记得自己一两岁时候的事。那些都是妈后来告诉她的。
妈说起她小时候的事就叹气,妈说不记得也是对的,小小年纪,吓坏了,直嚷嚷“我掉到大海里去了,我掉到大海里去了”。为这,梅燕妈还宽慰喃燕妈,会好的,小燕子福大命大。
那天之后,喃燕就病了,高烧,说胡话,烧得狠了还抽筋,可给喃燕妈吓坏了。到厂里医务室扎了针,拿了药,也不见好,又去市里医院瞧。市医院的医生说,转肺炎了,得住院。市里医院到底条件好得多,果然治好了,可落下个毛病,喃燕听不见了。妈问为什么,市医院的医生说,别问我,送来我们这儿之前,你们是怎么治的?妈老老实实说,就在厂里医务室,扎针,吃药。医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那就是这个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