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祝美

鸡叫头遍,我一骨碌跳下床,听见灶膛里噼噼啪啪响。我套上坎肩跑到屋外的香椿树下撒尿。小狗来福用脊梁蹭着我的小腿转一圈,扎着头像肖家旺检查作业一样认真地嗅尿。在学校我叫肖家旺老师,放学了叫他表叔。我对他没有一点儿亲昵感,甚至有一点儿怕他。平时,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一直夹着根笨重的卷烟,在黑板上写粉笔字时也夹着烟。我盯着他的烟头,觉得就要熄火时,他突然塞到嘴里啪啪猛吸两口,烟头便睁大了红眼。他会冷不丁把一截儿粉笔头准确无误地砸在我发呆的脑门上。

奶奶把一碗面仔儿递给我,一边倒腾灶膛,一边教我:“饭好了,灶里火立马熄了,巴锅了难洗,也浪费柴火。”

碗能照人影时,我就递给奶奶看。奶奶假装被亮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了一下脑门,抽哄我:“打小就晓得不浪费。”

奶奶拿着火钳从灶膛里扒出几颗黑疙瘩,放在手板心里边搓边吹。递到我手板心,我才知道她在灶灰里烤知了。我把一只黑黢黢的知了塞进嘴巴,边嚼边望着奶奶傻笑。

奶奶从箱子里刨出一件崭新的确良衬衫让我穿上。浓重的樟脑丸味快把我眼泪熏了出来,棱格分明的折痕把我脖子蹭得发痒。临出门时,奶奶挽上新编的篾篮子,又让我把斜靠在门口的一截竹竿扛上。

在菜园干活的邻居和我们打招呼:“恁么早干啥子?”

奶奶响亮地回答:“走亲戚。”

邻居拄着锄头直起腰:“我说不是年不是节的,孙娃儿咋穿恁么新呢。”

“表侄儿肖家旺添了二娃儿。”提到肖家旺的名字,奶奶的嗓门就像走上坡路底气十足。

那人嘴巴张得像鸡蛋:“哦,肖老师可是我们上升小学第一个戴眼镜的老师。”

太阳一大早就白花花晃眼。我们走出熊家营后,土路上再没有细碎的阴凉儿,也没有一丝风,能听见脚下尘土飞扬的声音。田里又细又长的苞谷叶子都从中间折下去,像肖家旺快速批改作业时划的钩。

奶奶教我唱:“娃子满月送祝美,赶集买礼莫嫌贵,油果子、礼吊子,娃子吃成大胖子,满月酒、热乎乎,肚子撑得圆鼓鼓……”

我不愿意跟奶奶哼,看着前面白煞煞的太阳下那团浓黑越来越近,那是赵家营。我想马上钻进浓黑的阴凉儿,已经听见那里的知了声。心里念着香喷喷的知了,问奶奶:“你啥时候逮的知了?”

奶奶说:“半夜三更你还做梦时,知了开始从地下钻出来。奶奶猫腰在香椿树下举了煤油灯,看见地面有小窟眼儿就用指甲壳抠,它们就爬出来了。把糨糊一样的软翅膀掐掉,它就飞不了了。”

“你喊我一块儿逮知了。”

“你睡不醒。”

“你揪我耳朵叫我起来。”

“等你醒来,知了已经顺树干爬一人高了。等你伸手逮时,知了翅膀已经硬了。”

我还没有踩着赵家营的阴凉儿,一只狗就冲了过来。我赶忙闪到奶奶身后。奶奶扯一把我的胳膊说:“竹竿呢?”我赶忙举了竹竿朝狗挥舞。狗边叫边退。更多的狗窜出来,杂乱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一边紧跟着奶奶,一边不停地挥舞竹竿。那些狗伸长脖子跟着我们边走边叫。

走在赵家营的土路上,没有灼人的阳光,我手板心却湿漉漉的,握着竹竿像划船一样大汗淋漓。就要从赵家营的阴凉儿里划上岸时,一只黑毛狗突然蹿近了狂叫。我举起竹竿,腿肚子却忍不住哆嗦起来。奶奶不慌不忙,看黑毛狗跑近了,猛然蹲下身去。黑毛狗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扯着,调转脑袋就跑了回去,速度比刚才追我们时还快,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扭过头心有不甘地叫着,却没了之前的凶悍。

奶奶说:“下回碰到这种恶霸儿狗,就猛蹲下去,它会以为你捡石头砸它。”

我抬起袖子擦着额头黏糊糊的汗,终于走上了沥青公路。太阳刚爬到半腰,路边的杨树像调皮的女孩子扔沙包一样把阴凉儿抛到庄稼地里,也不给行人挡一下太阳。我看着黑色的沥青路面感觉凉快多了。奶奶不断地与人打招呼。

“恁多人你都认得?”

奶奶说:“‘叫人不舍本,全凭舌头打个滚儿,赶集求的是高兴,不管认得认不得都喊一声。”

说罢,她朝路边的一个叫花子喊道:“他大哥,赶集啊?”

叫花子的坎肩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眼儿,像树荫里筛下斑斑点点的阳光。他光着黑黢黢的脚丫子,手里拿着一只搪瓷钵子翻着白眼朝我们笑,白眼仁多黑眼仁少。有人将路上的石子朝他踢过去,他眼睛便全白了还使气地跺一下脚。踢石子的人见此情景就怒喝一声,叫花子便缩着身子溜开。奶奶小声对我说:“做人可不能这样凶,啥人都要抽哄着,砖头瓦片都绊人。”

一阵自行车铃铛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卖冰棍的大嘴巴娃子骑到我们身边,像被人拽住了一样停下来,冲着我吆喝:“冰棍啊冰棍啊,三分钱一根,五分钱两根。”

我认识这个外号叫“青蛙”的家伙。他比我大好几岁,天天像旋毛风一样从这个营子刮到那个营子,夏天吆喝冰棍,冬天吆喝米花。有一次,我们熊家营的几个小伙伴把他驮着冰棍的自行车围起来,议论那个裹了棉袄的泡沫箱子里面能放多少根冰棍。青蛙的眼斜着云彩,嘴巴撇得不像青蛙像簸箕,声音从鼻孔里哼了出来:“想吃就拿钱来买,买不起就走远一点儿,哪儿的娃子不惹你们到哪儿去玩。”

我们都不服气地瞅着他。有一个胆大的小伙伴问他:“咋没看见你自个吃?”

青蛙抖了抖簸箕:“我都吃腻了,每天用冰棍水洗脸。”说罢,猛扳一下铃铛,一只腿轻盈地迈过自行车横杠,骑走了。

我们闪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有家长路过顺便教训了我们:“人家可是镇上吃商品粮的娃子。你们只有好好读书,长大了才能吃商品粮骑自行车。”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瞄一眼奶奶。奶奶像没有看见一样,扭头对青蛙说:“比知了还聒耳朵,快到别处吆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