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祝美(2)

青蛙一只脚脚尖点地,一条腿挂在横杠上,说:“你走你的,我吆喝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从我手里夺过竹竿。青蛙吐一下舌头,一边故意冲我们连喊几声“冰棍冰棍”,一边蹬着自行车跑远了。奶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抓了我的手加快步伐,边走边说:“太阳快到中间了,想不想吃油果子?”

我“嗯嗯”地点头。

奶奶问:“一会儿卖油果子的给你油果子,吃不吃?”

我赶忙摇摇头。

奶奶说:“乖孙儿,奶奶叫你吃你就吃,听着不?”

我鸡啄米一样点着脑瓜。

好像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集上。奶奶说:“人厚啊。我孙儿,攥紧奶奶的衣服,不管奶奶干啥你都莫松手,不要被挤丢了。”

我们来到油条铺。几根长竹竿支起了一个大布棚子,格外显眼,一锅黑油不安分地涌起亮闪闪的光。一个胖子捏着一双可以当拐棍的长筷子从涌动的油光中捞起一根根金黄的油果子。胖子看见奶奶,瞅了瞅她胳膊上那只还散发着竹子清香的篾篮,笑容就像那锅油一样在脸上涌动:“老……老嫂子,送……送祝美啊?”是个结巴磕。

奶奶并不着声,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竖在旁边的油条。还冒着热气的油珠滴答滴答落在一只盆里。

结巴磕脸上的笑继续往上涌:“呵呵呵,带……带着孙儿,走……走亲戚,喝……喝满月酒……”

奶奶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在咂摸着,到底是买鸡蛋还是买油果子?”

结巴磕说:“肯……肯定是油……油果子,月母子要补……谁家没……没喂鸡?”他边说边隔着热气腾腾的油锅用长筷子夹起一根油果子递到我面前:“娃儿走……走累了,先尝……尝一口……”

我一闪,躲到奶奶身后。奶奶背过胳膊把我脑袋扳到她前面,我就随着脑袋站在了油果子跟前。

结巴磕脸上的笑容像油果子一样闪着金黄的光芒并且香味扑鼻。奶奶以埋怨的口气对我说:“还不快接住,不要屈了老叔一片心意,耽误了老叔时间油果子要炸老了。”

我便在结巴磕涌动的笑容里接过油果子。

奶奶谈定价格订了一百根油果子。结巴磕的女人一边在旁边切面一边与奶奶拉家常:“老嫂子,得耐性等一晌儿,这一锅只能下十根呢。”我就偎着奶奶的身子大口地吃起来,刚出锅的油果子又酥又香。

奶奶满意地看我吃完这根油果子,说:“吃罢了用手指梳头发,这样头发又黑又亮,到老也不白。”我就叉开十指从脑门往后梳起头发茬。

结巴磕把一百根油果子整整齐齐地摆进篾篮子,说:“一头五十,两头加……加起来,一……一百根。”

这时,奶奶哈下腰去。她把两只破旧的袜子缝在裤兜上,裤兜深到膝盖,袜子是拐弯的,所以奶奶从没有丢过一分钱。她把右手捅到膝盖那里又慢慢直起身子,糙面袜子被她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带了出来。奶奶赶忙用左手捏住一个小布袋,右手又将袜子捅回膝盖。她打开布袋开始慢慢数钱,数了一遍像数错了又重新数。她推了推我说:“别靠奶奶身上,像没吃饭一样软骨头,弄得奶奶数不成。你饿了就让老叔再加一根油果子吃,我一块儿算账,俺们可不是占香赢儿的。”

结巴磕张着嘴巴扭头看他女人,女人也同时看着他。空气像凝固了一会儿,结巴磕鼓起很大的劲儿磕磕绊绊地说:“哪儿……哪儿的话,娃子再……再吃一根,算啥……啥账……”那双长筷子又把一根油果子递到我面前。我再次偎在奶奶身上。奶奶正专心致志地数着一把零钱,埋怨我:“别屈了老叔心意。”

我拿着油果子跟着奶奶走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对奶奶说:“我这阵儿不饿……”

奶奶捉着我的手走到人少的一个角落,放下篾篮子,哈腰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一只塑料袋,叠纸一样把油果子窝成小块塞进去。扎紧的塑料袋像肥皂一样顺着裤腿滑到膝盖。奶奶走了几步,把满满当当的篾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换手的那一刻顺便哈腰拍拍两只膝盖,说:“乖孙儿,饿了再吃。”

我们来到了肉铺。卖肉的和肖家旺一样嘴角叼着卷烟,从挂着的肉中间冲我们打招呼:“割肉啊……”

奶奶不回声,用食指尖拨拉那些挂着的肉。她指甲轻轻点一下,肉就悠悠地转圈。

卖肉的不断朝奶奶挤眼睛:“早晨刚杀的黑毛猪,鲜范呢。老嫂子是行家,你看这块肉板油恁厚,朗色呢。”

奶奶不应腔,看着旁边的一家肉铺似乎要改变主意。

卖肉的更加频繁地朝奶奶挤眼睛,压低声音说:“老嫂子,我给你便宜五分钱。”

奶奶鼻子哼了一声:“谁稀罕五分钱,恶觫人。”

卖肉的眼睛眨得比萤火虫还快,笑呵呵地说:“老嫂子莫生气,你提着一篮子油果子,莫不是要割一个礼吊子,去送祝美?”

我又不当家,他却扭头朝我挤起眼睛:“这娃儿长得排场,今儿跟着奶奶走亲戚打牙祭,可要把肚儿吃圆了。”随后又对着奶奶说起奉承话:“哪儿的亲戚坐月子?人家送祝美都是一个小篮子,老嫂子买这么大一篾篮的油果子,起码上百根,整整比旁人多一倍,也太实诚了。”

奶奶说:“表侄儿肖家旺添了二娃儿,磨不开呀,这送祝美咋法儿也得下血本。”

卖肉的一边眨眼一边说:“哦,那个戴眼镜的肖老师啊,教过我家两个娃儿。老嫂子,就刚才那一块肉,鲜范着呢。我再给您便宜五分钱。这说来说去不是外人了,肖老师的娃儿满月,我没有福分送祝美,这样吧,每斤便宜一毛钱是个喜意儿。”

“嗯嗯,大哥也是义气。”奶奶点点头。

卖肉的举起尖刀比划着:“从这儿割?这黑毛猪长得慢,肉有五层呢。”他看着肉时也不停地眨眼。我才晓得他是个眨巴眼。

奶奶摇摇头。眨巴眼把刀尖往旁边移了一寸。奶奶仍旧摇头。眨巴眼又把刀尖往边上移了一大截儿,说:“再移就太麻细了。”奶奶头摇得更厉害。眨巴眼的眼皮比蜜蜂翅膀扇得还快,又把刀尖往回退了一截儿。奶奶终于点了头。眨巴眼手一扬,刀尖就像从水里划过一样麻利地割下一绺肉。他用刀尖在那绺肉上扎个眼,拿一根细麻绳穿过去。奶奶拨拉一下我的肩膀,我的屁股和扛在肩膀上的竹竿都朝向眨巴眼。眨巴眼把那绺肉绑在竹竿顶端。

奶奶迈着荷尖一样的小脚在前面走,叮嘱我把竹竿举高一些。竹竿紧紧贴住肩膀,那一绺细长的礼吊子像狗尾巴一样随着我的身子摇来摆去,对面走来的人都朝我多看两眼。

我们挤出人群,又走上了沥青公路。这时候,杨树也怕热了,树荫开始罩着自己的身子。青蛙存心要欠我,自行车又慢慢悠悠地滑到我身边。我舔舔嘴唇咽咽唾沫不吭声。青蛙看了看奶奶。奶奶像吓黑毛狗一样突然弯下腰去。青蛙一边颤声高喊“冰棍冰棍”,一边加快速度跑了。奶奶并没有捡石子,只是放下篾篮子换了一只手去提,顺便拍了拍膝盖。

奶奶问:“想不想吃冰棍?”

我摇摇头:“才吃了油果子,不饿。”

奶奶拍了拍左腿:“奶奶还给孙儿留了一根油果子呢。”

走了几步,又问:“孙儿渴不?”

“不渴。”我坚定地回答。

“孙儿乖。回来时,奶奶给你买冰棍。”

我心想,回来时恐怕冰棍早卖完了。

奶奶像是自顾自地说:“明年你小姑要出嫁,再寒碜也得陪一板车嫁妆。你小叔要结婚,再寒碜也得给一笔彩礼。处处都得算计着,只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礼吊子摆来摆去,引来陌生人羡慕的目光,也引来几只苍蝇嘤嘤嗡嗡。我刚开始兴冲冲像举着光荣的战利品,走着走着就有点儿喘气了。奶奶提篮子的手也换了几次。她给我鼓劲儿:“孙儿,前面那团墨疙瘩就是肖家营了。”

我左手搭着凉棚望着白煞煞的阳光下那团格外显眼的墨疙瘩。

“一会儿见着大姑奶奶可要大声喊。”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