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荔枝

1、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位老兵一列魂。

瞅着电影海报,爷爷眼馋,不敢要“糖”吃,像个扭捏的娃娃。我懂,我都快十岁了——爷爷像我这般大,想必都已经是抗日老兵了吧?于是,孙儿我呀,懂事儿了一回,拿着远在日本大阪的老爸刚给的零用钱,带着我这位老兵爷爷,买了首映的账——这部片子讲的临沂保卫战,那可是一次男人成长的壮举——咱说看就看!没承想,半小时后,竟看到派出所去了……

总觉得不太真实。

我的脑子,此刻,像个课桌,里面一直在琢磨老师鼓励我们的怀疑精神。如果说,革命成长了爷爷这一代,技术革命就催熟了如今的我们——比如说,爷爷这副标致的老花镜,那可是高科技产品!清晰到爷爷时隔八十年又一次觉得鬼子在向他靠近!对此,我绝不会出卖准备再婚的父亲同志,说这是一个“大阪城的姑娘”正在讨好一位抗战的老兵,未来的公公……可是,看到激动处,爷爷突然起立了!

坐下!为老不尊,讲点公德心!身后有人啐了几句,可爷爷没“退却”,还是叨叨着,吃力地让自己站稳了,还是激动,竟然说要找导演!后排一位“描龙绣凤”给惹毛了,说,还是找警察理论吧!我身旁一个阿姨,好心替我报了警……

冲上去了,我们包围了……

皮肤,好像大旱后的黑土地,紧绷在岩石一样硬朗的一张老脸上,显得跟屋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爷爷即使换个场合,仍是自说自话,跟停不下来的机关枪似的,连喝口温水都顾不上。为此,民警叔叔都换成了警花阿姨,语调不是天津味儿,跟我亲妈可不一样,倒是对了我爷爷的牙岔子,难得啊,这里有个山东口音的“亲人”!接着,“亲人”转头告诉描龙绣凤的男子:“看!都这把岁数了,肯花钱到电影院看抗日题材的,要么是不忘本的,要么是有贡献的……”紧跟着,男子身旁的伴侣也附和道:“既然都是缘分,那就让这事儿随缘吧!”本来呢,接着做个笔录就可以散了,偏偏爷爷又把气氛给整糗了,待警花阿姨看似聊天儿地问他:“大爷以前打过仗吧?”爷爷却嘟囔着:“就是啊,就是包围了他们,就是!就是俺们几个——”“包围了谁呀?”警花阿姨问。“小鬼子,十几个畜生。”“你们那时几个人啊?”“四个,不,三个……”

警花阿姨,笑不露齿。“描龙绣凤”,一笑而过。我呢,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散了吧,笑一笑,十年少……末了,一个自称“马总”的男人也联系上了派出所。我的父亲同志,跟他快九十岁的养父,就说了俩字——

回家。

2、

真是知子莫若父。

父亲说的“回家”,另一半意思,就是他跟“预备役后妈”准备回来了。

因为微信上爸爸给我留言了,这事儿只是时间问题。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事。不出所料,路上,爷爷果然买了荔枝。只要心里遇上高兴事儿,他才买。记得前年春节,手术成功了,爷爷出院后,这头一件事儿,也是买荔枝。话说,这老马同志,跟“吃”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每每放进他自己口里的,总是抠抠搜搜,唯独荔枝除外。糯米糍有得买,就绝不买妃子笑和白腊。可每次,都甜得我提心吊胆的,夜里头翻来覆去——难道不是吗?白天一买荔枝,爷爷夜里就要做噩梦,肯定的,很邪门……又被包围了!

小鬼子好像又来了……终于,突围出噩梦的埋伏,从床上翻身坐起,爷爷又该披上衣服,台灯下,又要翻开奶奶生前给他整理的回忆录了。

一枚书签,破败不堪。

记忆里的嫩叶,时而随着岁月静好而变黄,时而随着迎面阻击而变红。

厚厚的本子,翻开第一页,就是奶奶临终前给他留下的遗言,爷爷呢,也一直牢记着“顶头上司”的六字箴言:活到老,学到老——要不,就没有一起逛shopping mall,还看电影这码子事了。记得,要上一年级的那个暑假,那是父亲第一次给我念了这本回忆录,还说,老人多是活在记忆里的,要懂。我隐约明白一些,亲人,可不是嘴把式!当年,这对老夫妻二话没说,就领养了我的父亲同志,一晃就是四十年,可都是真把式!父亲呢,压根儿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妈妈偷偷告诉过我——所谓骸骨,还在越南老山前线的某个角落吧……跟我这么大的时候,父亲同志就懂得这些了。这男孩子的成长,似乎总是沉默的,这沉默如金,像我们身边的这位爷爷;这沉默如碑,像老山前线的那位爷爷。沉默陪伴着沉默,一陪呀,就是多少道年轮。年轮里,80后眼里的父母叫“两口子”,过就过一辈子。那时候,每家平房冬天里还要“生炉子”,只要当年父亲考好了,能满满吃上一顿“涮锅子”。那记忆的操场,教育了少先队,先烈们如何抗击“洋鬼子”,教会了“红领巾”,尊严为何来自“枪杆子”。幼儿园时的父亲同志,淘起气来,破坏力好比演义里的雷震子。奶奶生前还说,他老是欺负人家隔壁班的“小燕子”,直到初中时重整河山,最后成了全校高考榜上的“扛把子”。于是乎,我对自己几年后的未来燃起了希望,只不过现在,还是有点懵懂,有点狂,这些元素充分体现在我的作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