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母亲的遗照一如既往的严肃冰冷,把她贴在这块石头上并没有和她平时带给人的不适产生多么大的落差感。距离她墓碑不足一个臂展的地方,就是另一个陌生的面孔。无数块石头密密麻麻地驻扎在这里,人类是群居动物,连死后也逃脱不了命运的纷扰。
我突然发现对于某些细节的忘却或者遗漏其实是一个机会,它让我有把错事做对的余地。母亲是那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她肯定从来没想过自己死后会有第二个去处。哪怕无法确定自己以后是不是每年都会来这里祭拜,我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小柔跟着我坐回车里,在副驾座上她看着后座上的一袋骨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道,不管她是谁,把她留在她该去的地方,都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发动起车子说,不用在乎对错,对错是时间决定的,我只是觉得,不管她是谁,她都不应该再回到那群人中了。我看着后视镜,转动方向盘说,没有哪里是该去的地方,别忘了,公众是个陷阱。
我开着车子急速飞驰,小柔说,前面有个加油站,要不要停下来买点东西,或者喝杯牛奶,你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不用了,我从来不喝牛奶。你还有多少时间?我们这一次的分手结束了吗?
小柔说,你定。
我说,好的。
回到家里,我指着一间房间说,烟花就在里面,小柔打开房间的门,被呛得咳嗽了好久。我说,这原本是我的画室,从日本回来之后,它就荒废了,我知道你这一次一定会来,所以提前用它储藏了烟花。
小柔翻了翻屋子中间一个简易的木桶,捂着鼻子拿着棍子搅了搅说,这里面是什么?
木炭、硫黄、硝酸钾。我也蹲下来,拿过小柔手里的木棍,努力回忆里面的成分,说,我也不太懂,跟着网上的简易教程学的,很多东西都不是能买到的,搞到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你这不是烟花啊,是炸药,会把我们炸死的。小柔说,烟花里面必须有钠,钠燃烧成黄色,肯定也有钾,那是紫色,还有磷,还得有钡,需要很多很多个元素放在一起,五颜六色的,才是烟花。
哦,那太难了,我根本凑不齐这些。
你知道元素周期表吗?想做烟花,你至少要有最基本的化学知识。
初中的时候背过,现在已经忘光了。我拿出手机,找到了一张元素周期表的图片,在最前面的几列,我看到了小柔提到的那些元素。小柔凑过来,头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和我一起看着图片。她的身体又白又冷,像一只温顺的变温动物。
小柔的手指划过这些元素说,现在登记在册的元素一共有118个,世间万物都源于此,也都将归于此,包括你我。
只有118个?比我想象中要少一点。
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宇宙最初只有一堆质子,当两个质子相互碰撞,其中一个质子会变成中子,只有一个质子和中子的元素就是氢元素,而各种元素又是由氢元素聚变而来,氢聚变成氦,氦聚变成碳,碳聚变成氧……
等一下!我突然打断小柔说,你刚才说,我们也在这张元素表上!
是的,我们人体差不多是由六十多种元素组成。小柔的头从我的胳膊上挪开,伸出手指细细数着,钙、钠、钾、镁、碳、钠、磷……说着说着,小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抬头看向我,明白了我眼神和言语中的兴奋是在指什么。有一瞬间的茫然从她脸上划过,然后诧异,继而是抗拒。可是最终她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奔向车子的后座,取出了那一袋骨灰。
我们用我曾经的画为这个简易的烟花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盒子。我曾经描绘过的日出、向日葵和晚霞,被我从日本千山万水地背了回来,在这个破旧的画室里尘封了十余年后,终于派上了用场。这些曾经被我母亲深深厌恶过的画迹,正紧紧拥抱着她。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希望那是我的母亲,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在场的确确实实就是她,我多么希望她能知道,其实我也可以如此炙热以及满怀期望地凝视她。
小柔找到了那夜被她吹灭的油灯的灯线,一直捋到了房间外面。数天油渍浸泡过的灯线作为引火线再合适不过了,只是没想到它居然那么长,足足有三米,装着母亲骨灰的盒子静静放在房门外的显眼处,我从不曾想过原来母亲会和我们一起观看一场烟火表演。
小柔递给我一盒火柴,说,你要点吗?
我说,你来点吧。
小柔说,你放给我的烟花,就该你点。
我接过火柴,划燃它的一瞬间,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河流和引线的火苗一起,静静地流向前方。
这一刻,我的母亲不知是否感到幸福,但最终到来的,一定还是一个倦怠的结局。而小柔总能提前让我了解到这一点,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模糊的、温热的、玄远的、形而上的一切变成一颗苦涩沮丧的糖,陪我一起咽下,想到这我竟然无比感动。
我们分手吧。我说。
好的。小柔冰凉地握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