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不耐受(3)

这种机制有点永动机的感觉。我给小柔要了一杯温开水说。

她漱了漱口说,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更喜欢把它形容成咀嚼蜥蜴的尾巴。

为什么是蜥蜴的尾巴?

呃,我无法说出为什么我会乳糖不耐受,也很厌恶不耐受之后所有无止境的呕吐,这个世界总有无法解释的痛苦不是吗?但是在无数次的折磨后,就会产生厌恶,扩大到世界观层面的那种厌恶,然后就会反省,于是这种体验会通过反省越来越具象化,一旦具象化,它就有了来路和去处,我似乎也更能接受了,就比如说这次,我呕吐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我又一次咀嚼了蜥蜴的尾巴。

你讨厌蜥蜴?

并没有,也不是具象成让自己恶心的东西,总之,要在恶心与不恶心之间,不那么喜欢与并非完全讨厌之间,还不排除喜欢上的可能性,反正就需要多次试验,事实上我现在还蛮想成为一只变温动物的。

这样就能欺骗到自己了吗?我问。

这怎么能叫欺骗自己呢?小柔喝完了杯子里的温白开,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水说,公众是个陷阱,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好了,我们可以分手了。

在殡仪馆后方的一片林子里散步,小柔惊讶地说,原来当时我去呕吐,你以为我怀孕了。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也不是,就是突然想到了,或者说是种假设吧,如果有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可事实上你不会怀孕的,不是吗?

小柔点点头,说,那么说到这里,做吗?

做什么?我问。

小柔说,你这样问,会显得你很虚伪。

可我始终还有自己的倔强。我不想承认自己的虚伪。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做出除了拉住小柔的手在殡仪馆的竹林里散步之外,任何出格的事情。

小柔离我那么近,我才发现,她已经不似我想象中那么高挑,又或者是我真的变强壮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提分手吗?我们走进竹林,阳光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片段打在她身上。

嗯?小柔伸出手,低头捕捉那些光,似乎没在认真听。

在送我父亲离去的车站,你第一次来跟我提分手。我很不满意小柔现在的心不在焉,狠狠地拽了她一下,有些生气地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

小柔抬起眼睛,带着暧昧的笑意说,你问我,你是谁?你根本不认识我,我们没有开始过,怎么聊分手呢?她的嘴角扯开一丝僵硬的微笑继续说,然后我说,每个人对分手的定义不一样,你的分手是个因果论,我的不是,它是一种感受,在我的感受里,它是分手,那么就是,而且你无法证明我们之间真的没有经过什么,因为……

小柔的声音暗下去,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因为你无法证明,这一天你醒来之前所有的记忆,都是真的。

我停下脚步,伫立在竹林的深处,殡仪馆萧索的风把我困住,无法向前。我颓唐地说,我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母亲在医院弥留的时候,我才发现,刚才我们说的并不是第一次相遇。小柔的冰凉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轻轻地揉着我的后脑,没有追问也没有异议,任由我继续说下去。我说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医院里。我想起了那种感受,我见到你,你来跟我说分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哭得很厉害。

每一次,小柔跟我提及的分手,都只有一个结局。但是只要是她说的,我就会充满丰沛的过程感,像此时此刻一样,全盘接受所有的满足和疲惫,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段非常漫长的旅行,即使它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然而令我措手不及的是,这次在竹林里不算漫长的旅行的代价是,我把母亲弄丢了。

我们找遍了竹林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那个可以去领取母亲的数字牌,更糟糕的是,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数字到底是多少。我怀着侥幸心理和小柔赶去骨灰室,幸运的是那里只剩下一袋骨灰,不幸的是,这袋骨灰上面挂着的数字牌,绝对不是我母亲的那一个。

我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请求能否拿出与数字相对应的名单核准一下。工作人员已经穿上了日常的西服,走出办公室,锁上门说,其实意义不大,只剩下这一个了,如果你不拿走,万一被别人拿走了呢?有,总比没有强。

我拎着那袋骨灰,举起来左右掂量,不愿意承认这就是我的母亲。

你记不清你母亲的数字,所以你也无法肯定这不是你母亲,对吗?小柔说。

我虽然记不清我母亲的数字,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一个绝对不是。我说。

如果你记错了呢?如果你对自己的记忆力这么有信心,那么你就不应该忘记正确的数字是哪一个,我们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做出正确的决定,然后自己偷懒捡漏。

或许这就是我和天才之间最大的区别吧,我没好气地说,天才不用为自己的肆无忌惮买单,而我只是一个大概、也许、可能把我的母亲弄丢了的蠢货。

小柔说,再科学的系统,都有它的漏洞,不是吗?

可是等到下葬的时候,轮到小柔心虚了,她看着我手里的那袋骨灰说,你确定要把她放进墓里吗?如果你不能肯定那是你的母亲,那你以后每年来祭拜扫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