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一、

我的耳朵呢?有人在问。天漆黑,声音一阵阵传来,像有回声。黎柏平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薄薄的透明的影,脑袋两侧空空荡荡的。我的耳朵呢?他问自己。

一只耳朵在空中飞,黎柏平想抓住,却扑了个空。天那么黑,他却看得很清楚:一只漂亮的耳朵,流畅柔和的外弧线,耳廓至耳蜗的明暗处理自然干净。他确切知道,那是属于自己的耳朵。

这样的梦他不止做过一次,但每次梦醒时,他第一反应还是两手先摸耳朵,温热的,柔韧的,真实的,平时却几乎没有存在感。它距离大脑中枢和眼睛一样近,但人们不会把它们相提并论。

一个人就是容易胡思乱想。黎柏平长吸一口气,慢悠悠穿好拖鞋——他并不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况且不管美梦噩梦,终究都会忘记。如果有一天,这个梦离他远去,他应该还会有点失落,斯德哥尔摩症吧,也许。

洗漱,吃早饭,早饭是前几天剩下的吐司片和小米粥。“叮”一声,微波炉停止转动,假装在自己喜欢的餐厅,窗口正对巨大的枫树,现在是秋天,红叶有点早,那就假装在那家标榜三十年的早点店,人声熙攘,他坐在靠门的一角,银杏叶正一片片飘落,天一点一点变白。

雨点打了进来,黎柏平不得不起身关上窗子,生锈的铁隔栅不停地滴下浅褐色的水滴,落在他昨天刚换的灰色卫衣袖口上,他没发现。坐下来,继续喝粥。

他喝得很专心,只有这样,才会阻止他总会想的问题,为什么梦里出现的是耳朵?不是眼睛、鼻子甚至手指、脚趾头之类,不过那就是恐怖片了,虽然想想画面就有点滑稽。他也不介意星星、月亮之类的点缀,像一部画面拙劣的肥皂剧也无所谓,总有趣过他白开水一样的生活。他的手机有时一周都不会响,除了水电费、信用卡等的通知短信,或者诈骗电话;有时他会耐心地和诈骗的人聊聊天,了解一下现在诈骗人员的性别、年龄分布,直到对方主动挂断电话。现在业务都可以微信联系,黎柏平再也不用纠结如何和不熟的人快速寒暄。他曾经也很擅长。可能是之前话说得太多,余生他可以说的话就很有限了。黎柏平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安静,他也没有大多数独居者必备佳品宠物猫、狗、仓鼠、龙猫……他不是擅长告别的人,也无意练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适合他的最好的生活方式,毕竟,这几年,许多热爱远行和交际的人,在重新适应宅生活,习惯了失业、焦虑、被迫假装亲近地相处,习惯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只要压力足够大。不过他业务基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有时还不减反增。

他是制造义体的人,用更白话一点解释,就是做人体器官模型的人。

这个工作解释起来有点困难,有时他懒得说明就说他是手艺人,做点定制产品。他曾经耻于谈他的工作,从美院毕业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找到工作。他没考过教师资格证,考研落败,赶上培训行业的寒冬,原本打算去的培训机构纷纷倒闭。他更不能回老家,他父母一直以他为荣,他们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换来了这么微薄的骄傲,他只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他从未热爱过艺术,但他做美术老师的父亲一直有个美院梦,他终于为他实现了。

当你见识过最灿烂的才华,你是不会有嫉妒这种情感的。几年的美院生活让黎柏平坚定了一件事——坚定于自己的平庸,他用尽所有力气大约也只能勉强成为一个合格的匠人,真正的艺术世界,属于星河的那一岸,属于少有再少有的那几点光。直到毕业,才发现他连做个平庸匠人的机会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