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3)

三、

这一行做久了,黎柏平才会明白为什么老许当初收他为徒时,他想叫师父,老许却止住了他。

两年后,他连续几个月沉浸式修复完一个大拇指、一个鼻翼、一个耳垂后,望着工作室里那些林林总总的人造人体器官,觉得自己像个变态杀手。那个修复好右耳垂的女孩说,好想打耳洞,我还能戴耳环吗,我是不是很贪心?女孩给他看之前戴着各种耳钉、耳环的照片,他不知道是该赞美还是沉默,一种无力感突然就淹没了他。他挤出了笑,这笑容一定很僵硬,就像他桌上的人造黏土一样。

至今黎柏平都没有告诉家人自己从事的工作,他告诉他们他是大学老师——他们喜欢的职业,老许可以为谎言提供足够真实的细节。但他们依然不满足,工资多少?什么职称?有女朋友了吗?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问题永不会断绝。

有,又分了。

真的,他后来又交了个女朋友。介绍人只告诉女方他是美院高材生,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也是自由职业。开始吃饭逛街看电影一切顺利,他要求不高,并没有怀抱从相亲中寻找爱情的幻想,寻找亲人也不错;大约女孩也是同样的想法,故事的前半部分温馨平静,直到女孩要求参观他的工作室,听介绍人隐隐透露他好像是搞雕塑的。他听说时吓了一跳,果然介绍人才是艺术家,语言艺术家,他的圈子那么小,介绍人自然是老许的朋友,但肯定不是老许授意的。

他想推脱,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他还是假装爽快地同意了。推开工作室的刹那,女孩的表情大约就是没有表情。女孩的视线跳过工作台上各种颜料的墨水,落在耳朵鼻子眼睛指头腿各种器官上,各部位各得其所,算不得凌乱也算不得整洁。短暂的沉默之后,女孩就像许多第一次来工作室的陌生人一样好奇地问制作材质、制作方法、如何上色、都是些什么人下单……他一一耐心地回答,他知道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来工作室,不过他并不伤心。果然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但依然是朋友,她还给他介绍了一单生意,她结婚他也发了红包,他没有问新郎的情况,她也没说,后来他们再没见过面。

黎柏平又恢复了“变态杀手”的生活。老许以前提到过英国一种技术,确定好人面部的一些关键点位,就可以用黏土复原无名头骨生前的相貌,精度能达六七成,对失踪人口案件帮助很大,不知道这种技术现在有没有新的发展。而人造器官的技术,也是老许在英国学的;他高中同学有两个也在英国读书,其中一个是球迷,经常发各种球赛的照片。如果自己在英国,黎柏平想,应该不会是大英博物馆什么的小某书的照片,而是各种缺胳膊少腿的异次元世界,就像哈利波特从九又四分之一站台进入另一个世界,只不过他进入的不是魔法世界,这个世界充满残缺,他可能会在大本钟敲响时观察某个人的手指或下巴是不是真的。他觉得复原头骨的工作要高尚得多,他们直接与灵魂相接,让被遗忘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他们触摸头骨时大概不会像他有那么多纷乱的想法,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法医,冷静坚定。虽然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只是他否定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当老许说他应该是适合这份工作时,他想起以前画完一幅还算满意的画,母亲在亲友前炫耀的神情,那幅画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一切都是如此索然无味。

那对夫妻坐在他面前时,黎柏平正在思考这些形而上的深刻问题。

他问他俩怎么进来的,男人惊讶地说他们前天约好的。他有些懊恼,他一向自诩记忆力好,也许这几天的状态不适合接活。

女人一直坐着,不怎么说话,脸上适时配合微笑。

男人摘下口罩,露出两个小小的黑洞洞的鼻腔,像两只眼睛。黎柏平已经可以像个医生对待病患一样,冷静镇定地对待客人们千奇百怪的伤痕,失去鼻翼的可怕系数在他那里并不高,他见过整个器官都不存在的,需要重新制造完整的一个。

他们没有说发生过什么,总归是事故,煤气爆炸、工地坠物、车祸……人类有一千万种死法,也有一千万种受伤的法子。

男人说受伤了才发现戴口罩也不是件坏事,他的笑因缺失的鼻翼显得怪异,不过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人类器官有一半的功能是装饰,黎柏平这么想,也这么说了出来。除却鼻子,男人其他器官都长得很端正,他山根高挺,应该之前有个漂亮的鼻子,但黎柏平已经不会像第一单生意时那样在心里无谓地喟叹,他得好好了解客户的需求。

男人和女人准备结婚,他需要一个鼻翼,确切地说是,他们需要一个鼻翼。

男人边说话边下意识地摸向鼻头方向,但原址建筑已经灰飞烟灭,他只碰到一片废墟。好在鼻子的功能尚存,他使劲吸了两口气来掩饰尴尬,据说喜欢摸鼻头的人喜欢说谎,也许,没有了鼻头人会变得诚实,就像人决定了行为模式,行为模式也会改变人。黎柏平陷入思索中,在对方看来他只是在专心研究鼻子。

男人说话时,女人一直侧头温柔地看着他,真是对美好的夫妻。

他们提供照片,希望他尽量照原来的模样复原。黎柏平仔细检查了男人的“鼻子”,他手头还有几个在做的订单,便告诉男人时间可能会比较长,需要四个月到半年,他们说有耐心等。

照片上的男人鼻头有点大,有时残缺未必不是美,黎柏平望向窗外,樱花已经半落,又一个春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