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2)

他不想与过去的同学联系,他知道大多数同学境遇也不好,虽然没准里面就出个赵无极、毛焰之类——他一个四川的同学总是津津乐道他们画作拍卖价又创出新高,末了总喜欢摸着细胡茬的下巴说真真是巴适得很呐!四声的“很”他咬得很重,蕴含着歆羡、赞叹、得意各种情感,简直余韵无穷。听说他毕业后没有再画画,回家继承了父亲的工厂,头两年是巴适得很,后来工厂状况不太好,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黎柏平待业了大半年,最后在前女友的介绍下开始了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工作。也是从那天起,她正式成为他前女友。佛说,万物皆有因果。他不知那时就埋下了和下一任女友分手的伏笔,他哪里能有那样长远的眼光?他是工匠,不是艺术家。

二、

第一单生意格外艰难。这一行第一单都是靠人介绍,介绍人是黎柏平的师父,女友学长的同学,姓许,大家叫他老许。

老许当年风流倜傥过,或者说也阔过。毕业当了大学老师,晚上戴上墨镜做暴走族,摩托马达一响,轰醒半个城市,泡吧通宵也是常事,学校领导找他谈话,他就态度诚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反正也无实据,重要的是态度。他也忘了是因为离婚才放纵,还是因为放纵才离的婚。他的好日子终结在一个盛夏的夜晚,老许每次回忆起,总会说起那漂亮的月亮,只是月亮是残缺的、昏黄的,带点红晕,但云彩是不同寻常的亮。

那晚,老许失去了他的左腿和左眼,他无数次和黎柏平描述过那个美丽而残酷的夜晚——黎柏平无数个无聊夜晚的一个。一个又残又瞎的老师在讲台上能做什么?老许辞了职,他放纵过,挥霍过他的大好岁月,但他依然是个骄傲的男人。他装了义肢和假眼,但眼球生硬得就像一颗弹珠,让曾经深邃的眼眶更显空虚。老许依然是个爱漂亮的男人,每次出门总是收拾得利利索索,他决心找回自己的眼睛。

黎柏平看过很多漂亮的眼睛,在各种名画里。以前,他总觉得它们太过美丽,真实的人类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眼睛?神话里希腊女神雪白健美的肌肤,阿波罗与达芙妮雕像令人战栗的美,仿佛月桂树也有了生命。他也观察过前女友猫咪的眼睛,雪白的波斯猫,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随光线变幻,因为太过美丽反而不像真的。过于美丽的事物总是无法长久,那是他的一位老师说过的话,他不记得他的相貌,但记得他说话的腔调。一个悲观主义者,黎柏平在笔记本上写下。

我的眼睛……老许说,黎柏平开始没反应过来,旋即明白他指的是他自己做的。

黎柏平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医生无法给自己做手术,但老许能给自己做眼睛。了不起,黎柏平由衷地说。

他没叫过老许老师。虽然没有拜师仪式,但黎柏平心里是当他师父的。黎柏平就是这样,他不擅长赞美,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他羡慕有故事的男人,哪怕他又残又瞎。《简·爱》里的罗切斯特不就是这样的?可惜,故事早已过时,老许一直孤身至今,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老许说,这是底线,标准不能降。于是,他只剩下自己。

第一单生意就是做眼球,老许介绍的,又是老许的强项,便于指导。一个女孩,被玻璃伤了眼,玻璃渣取完眼也毁了。她父亲肺癌晚期,她怕父亲受刺激,暂时骗父亲去外地出差。真是老套的借口,真是老套的故事。但到后来,黎柏平会发现,大多数的故事都是老套的,即使有惊心动魄的开始,也终将老套地结束,大多数的悲伤也是相似的,悲伤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和女孩解释工作流程是困难的,要几单生意以后,黎柏平才会明白,并不需要向顾客解释什么。他不是医生,只是手艺人,和捏面人剪纸画糖人的手艺人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无数次的练习让工艺品制作技艺愈发精湛。千万不要带入医生或者治愈者的主观视角,那会让交易过程变得困难,他要调整好心情,就像当初写生课堂上面对女体时的心无旁骛。

女孩的眉眼很漂亮,黎柏平压抑住心中的叹息,但每次给女孩试戴义眼片,心中又开始忍不住感叹。女孩的眼皮也受了伤,拆完线的眼皮也留下了细细的疤痕,也许以后还需要去整容科。女孩总在哭,哭得黎柏平手足无措,他只能劝她,再哭就伤眼球了,义眼片安不上就糟了,女孩这才止住哭。他不知道女孩的具体情况,她有纤细的手,应该是一直被宝贝着的孩子。也未必,黎柏平苦笑起来,他也有修长干净的手,拿着自己不喜欢的画笔,画了许多年。如果有人说没有热爱怎么可能把一件事情坚持那么多年,他会说,能。他忘记了最初拿起画笔的喜悦,他会自嘲地举起他的手说,看,像不像画家的手?

但他在制作义眼片、义肢等各种人体部件时感觉到了快活,仿佛生命的一部分在手中复活,它们会在一些需要的人身体中生根发芽,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直到女孩的电话打来,说义眼片暂时不装了,钱会照付——她父亲去世了。

好几天,黎柏平一个人在工作室百无聊赖,做好的义眼片显得很陌生,无所依傍。此刻,它在看着他,也许,它所看见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他想。然后,他打开木匣,把它放进去,“啪”的一声响,他又看见女孩漂亮的眉眼,只是,她的左眼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