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想了想,拉开双臂,“应该不用蜷脚的,二八的车后座那么高,腿可以舒服地伸直。”他看向刘叔叔半截埋入桌布的腿。
“我做事心里有数,何况你还崴了脚,更不会乱来。”确定了刘叔叔的腿长,他又补充一句,“要是我当时的车真是二六,也会借辆二八的来。”
一桌人都敛了笑,拿眼看他俩。钟点点也暂时收住哭闹。
有好几秒钟吧,刘叔叔整个人像撞上一股突袭的寒风,他咧嘴笑着挥手,“有啥子关系,二六二八的。”
“哎呀,不都是自行车嘛,两个轮子一条杠。”张叔叔突然眯眯眼搭腔。
“当然不一样,两回事。”胡明德方着脸,看看张叔叔,又看看刘叔叔。
刘叔叔正了正身体,上上下下,像不认识胡明德般,仔细打量他一周,先是皱了皱眉,而后松开脸,讪笑道,“扯到哪里去咯,啥子二八二六的。”他到底混过无数酒桌,大手一挥,“喝酒喝酒,剩半瓶必须得干完,没有打包的道理。”
胡明德抿着嘴,目光僵直,二十秒后,也大手一挥,“加菜,菜单呢,连个菜单也没得,啥子酒楼嘛。”他抬起眼皮,正撞上胡荇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后偏,像被她直直的目光撞倒。
11、
在胡明德坚持下,到底加了两道菜,一碟素菜,一锅甲鱼烧土鸡。服务员又沏来两壶热腾腾的普洱茶。胡明德尝了块甲鱼,咂吧着嘴称赞,“好吃好吃,你们都尝尝,这么大一锅呐。”
窗外日头不觉早离了悠扬,闷不作声往平淡里去,前路烟虚尘白。
窗内人声也渐渐稀疏下来,又打得两圈麻将,胡明德瞅一眼悬挂窗眉的日头,“回家休息吧,胡荇,你不是有空吗,等会送送几个叔叔阿姨。”
胡苇带着钟点点早走了,说是要回公司加班,胡荇起身时发现那两张纸巾仍摊在桌边,默了默,拿过来叠好揣进裤兜。
一行人就出包间,前前后后步入走廊。何易于携阿姨们打头,两位叔叔跟胡明德垫后,胡荇收尾,三位年过七十的男人,由于腿弯和驼背,看上去个头差不多高低。
身形差别却有点大,张叔叔结实,刘叔叔精瘦,胡明德呢,他比年轻时明显粗圆了两圈。三个月不见,胡荇发觉他不单外形有点变,气息都变了。她轻手轻脚跟在他身后,由于距离近,闻出他身上有淡淡的酸腐味。
走得很慢,像拖着辆沉重的大货车,每一步,胡明德都尽力伸长腿,支出双臂硬着头往前挣,空气被他撞出一个个大洞,但身体这辆货车又重又笨,顶多被他拉动一小步。
终于挪到拐弯,接着,是一道又陡又黑的楼梯。服务员和厨师都猫进角落补觉充能,连照明灯也躲进黑暗打起了盹。胡明德双手撑握扶手,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整个人几乎趴在扶手上。
胡荇没动,安静地看着他。胡明德往楼梯迈出了第一步,紧接着,拖动货车身体探出第二步,皮鞋跺出鼓响。腿打了个弯,他抖了抖身,更紧地抱住扶手,像不会游泳的人幸运地抱住浮木。
正打算探第三步,“小心。”胡荇本能地跨上前,扶起他。
干了一辈子体力活,胡明德的身体很硬,尤其手臂,水泥般硌人,胡荇甚至觉得自己最初那一刻被这种僵硬弹得往后退了退。
俩人都没说话,胡荇搀扶着胡明德,一点点地,慢慢往楼下的光亮处去。楼弯处有一处光亮,两支暗的红光灯,中间供着财神爷关公,是个神龛,所有广东餐馆的标配。见胡荇盯着绿衣赤脸的关公,胡明德也看了那关公两眼。
“你还信这个啊。”声音不大,像自言自语。
“是个信念吧。”胡荇低下眉,想了想,重新抬起眼皮,看着胡明德。
“爸爸,我查到了。”她使劲吞了吞口水,喉咙有点发涩,每个字都吐得不顺利,“当年你给我的嫁妆。”
又走得两步,俩人终于来到正厅光亮处,胡荇松开手,掏出手机点开网银平台,“是5万,一直没用,就那时从老家回深圳买机票用了点。”胡明德顺着她的手指,将目光聚到那行数字:40500。
要是他会使用手机,能发现下面还有行小正楷字:定期理财,自动翻滚。
地铁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胡荇随着人流往前涌,出口的光扯去眼前的黑幕时,她恍然过来,停住脚步怔了怔,返身逆流后行。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站。“车公庙”,她曾经在这附近上过十几年班,每天早上地铁门洞开,双脚便会自己往D出口去,直到几年前,总公司因业绩不佳撤销了深圳分办。
又走了一会儿,她停在站台中央,一辆列车灵蛇般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