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捆红葱

无意间,她耳朵捕捉到了,儿媳妇红喜欢吃红葱。真不可思议,在吃上非常讲究的红竟然喜欢吃红葱!这令她心头一动。菜市场白皮葱和红皮葱都有,她时常去买红皮葱,从来不买白皮葱。小时候就喜欢吃红皮葱,有味。这是母亲说的。尤其炖肉,没有红皮葱放再多的调料都没有味儿。她的生活习惯沿袭了母亲的,无论做什么饭,只要炒菜,必须有红皮葱,即使拌凉菜也要放红皮葱叶子,脆绿脆绿的,有股刺鼻的香味。红是城市里长大的,平日里,很少在家做饭,也不会做饭,是儿子柳晓文做。起初,她是看不惯的。哪有男人扒锅扒灶的?两人都工作,两人都早出晚归。当然了,红在国企上班,儿子在私企上班。这就是差距。当今社会,不存在正式和私企,只要能挣到钱。但是在家里,夫妻的地位,晓文明显处于劣势。

没有结婚以前,儿子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十几岁了袜子还是她洗。那个时候她想,儿子将来娶个媳妇一定要勤快,一定要像她那样持家,下厨是最起码的。社会发展到哪个程度,女人做饭天经地义。谁想,拉账累债把儿媳娶回家,红对下厨毫无兴趣,不仅不下厨,连一口水都不愿烧?她每次从乡下坐车到银川要四个多小时的路程。每次都是坐早班车,到银川中午十二点多了,这是不误车的情况下。带的东西头天都买好了,大包小包,各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去车站得打车。每次走银川她都觉得没有拿够,没有买够,调料面子、辣椒面、荞面、黄米、小米子、花椒、大香、粉面子、牛排骨、羊肉,甚至乡下人爱吃的地瓜、南瓜、红薯。这些都是她和柳晓明、柳晓文一起生活时缺少不了的。现在儿子成家了,以前的生活习惯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村道里碰见早起的人,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又回家啊!她想更正,又一想不妥。小儿子家不就是自己的家吗?大儿媳梅这样问她,妈,你几周没回家了?看到她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粒,梅殷勤地上去迎她。

梅把东西放下,冲她一笑。婆婆的笑还没有展开,梅已经从眼前消失了。她一脸尴尬,心里却起伏着,如果大儿子在,梅会那样问吗?如果大儿子在,农村这个家不是她的吗?她和晓明永远住一个屋檐下。这样大的一个院子,就适合她和大儿子两辈人住,一辈人住太空旷。尽管,梅说为了孩子不会离开这个家。没有发现那团黑影之前,梅那样说无可厚非。现在说不定,哪天梅说走就走了。梅疼娃,走的时候,一定是带上浩浩。这样一想,心里泛酸,一个大院子,只留下她一个人了,那种空旷不敢想。晓明离世六年了,梅还在,和她这个婆婆一起住。生活上,她处处让着梅,当老人的一旦和小辈较真麻烦就大了,根本过不下去。再者说,大儿子晓明不在了,敢计较吗?孙子浩浩那年才两岁。浩浩现在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梅不去田里干活时,也帮她收拾羊圈和牛圈。回家这句话啥时候从梅的口里说出来的,她忘了。隐隐约约,某一个夜晚,天空没有月亮,吹着风,院子里啥东西被刮倒了,发出很大的响动。她本来瞌睡就轻,这一响动她的睡意全无。她听到了浩浩的哭声。大概是响动惊吓到了孩子。她走出屋子。突然看到灰暗里一团黑影一闪,消失在墙头那边,紧接着,她听到了“歘歘歘”的响动。声音扑打着潮湿的夜,同时震荡在她耳边。她屏息聆听,声音渐渐远去了。第二天一早,梅的神情与往日不同,脖子上印有咬痕,看婆婆的眼神里透着一点羞怯,还有,还有什么?哦,是那一丝香烟味。

从此,无论刮风下雨,她耳边总是震荡着“歘歘歘”的声音。

她始终没问梅,更猜不到那人是谁?怎么问?儿子没了,梅才二十八岁,和刚进这个家时区别不大,年轻、少语、勤快,浑身透着一股青春气息。她在村里托付过媒婆,给梅介绍个人家。每一年,村子里出嫁几个姑娘,梅却无人问津。她想,可能是梅带着一个孩子吧。她曾给媒婆说过,不要怕有孩子,孩子留下奶奶带,不影响梅的新生活。这么些年过去了,门庭冷清。问题出在哪里?

一次,在饭桌上,她巧妙地点了一句:找婆家,咱们光明正大地找。一个女人不要让别人戳脊梁骨,妈这些年受够了。梅听她那样说,抿嘴不说话。

家务事上,她尽量多干活,梅从田里回来屋子里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饭也做好了。浩浩在学校吃饭。农村学校的好处是,给学生管午饭。吃午饭的时候,不经意间,梅问她啥时候回家?她先是一愣,接着心里翻江倒海,嘴里却说,就这两天吧,两只羊要下羔子。梅忙说,妈有我呢,你放心回。

回家,那么,现在这个家是谁的?梅的吗?从年轻时就住在这里。分手时她执意要两个孩子,柳同把院子留给了她,他属于净身出户。她将院子的大门改了,把原来的炕拆了重新换了方位,包括院子里的两棵榆树,一棵没留。还有照片、衣物等,凡是她和柳同共有的全部拆毁。真正成为院子里的主人后,她心里的怨恨慢慢消散了。大儿子念了初中回家务农,并说,和妈一起供养弟弟。果然把晓文供养成了大学生,毕业后在省城找到了工作。给大儿子成了家,和大儿子一起努力给晓文成家,在城里买了楼房。从未想过,这个从年轻时就住着的家在晓明离世后的某一天,好像变味了。她咋就没有想过?属于梅吗?想来也对,将来自己离世了,院子不就是梅的吗?现在,她还不到六十岁。

失眠是常态。想想三周多没去小儿子家了。她想小孙子了,这种想,是不由自主的,发自肺腑的,是神仙也无法体会到的想。

第二天她给晓文打电话说,想去看看孙子,问想吃啥?那头的小儿子回答说,随便,匆忙挂了电话。

自打有了帅帅,一个月里,她必须回家两趟,她不想回去都不行。梅在提醒她。

走的时候,因为晕车,啥都不能吃,四个多小时的行程,摇摇晃晃,胃非常难受。一车的人,想吐不敢吐,强压着自己,一身困汗,手心冰凉,还发麻。一想,拿这么多东西要去见儿子,见小孙孙,见儿媳妇红,他们一定高兴,她的呼吸顺畅了,深呼一口,闭上眼睛,脑海里满是相见时的欢乐场景。尽管,大多时候,相见时遭到的尽是冷漠。可是,不知为何,晕车的她,躺在小儿子家,心里就分外踏实。婆婆妈活着时经常说,儿子家就是自己家,女儿家永远的旁人家。尽管住在小儿子家处处小心,到了晚上,躺在次卧的床上,她的身子告诉她,婆婆妈说得真有道理。

有时候去是周末,儿媳红在家,上幼儿园的小孙子也在家,她一眼就看到了孙子!平时有手机,儿子在家的话会给她打视频。她和小孙孙对视,心里高兴,手却触摸不到。放下手机,觉得还是亲眼见到得好,她要抱抱那热乎乎沉甸甸的小身子。在极少极少的概率下,红会打电话叫她,说帅帅感冒了,两天不好好吃饭。她紧张得半天接不上气,魂魄脱离了自己,心脏怦怦直跳。走出尘土飞扬的羊圈,耳边回荡着红的声音。红的普通话很好听,柔弱而温情,妈,你来看看孙子吧……听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她巴不得红打电话来。儿媳打电话远比儿子有分量。放下电话口出奇地干,端起缸子刚呷了一口,脑海里飞速旋转起来。坏了!啥东西都没有买!

大包小包来不及打开,她扑过去抱帅帅。红转过身去,给了她一个背。妈,你把身上的土拍了,把手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