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逸事(4)

“金勇胆子大。”张叔叔瞟瞟他,“吼了两声,人影子还在晃,他就猫过去,一脚踩到影子上,又东瞅西瞅,结果呢,发现厕所后面有棵树,树杈尖尖挂了件衣服,金勇就说是这件衣服搞鬼,世上哪有鬼啊神的,硬是要把它扯下来。”

“掉粪池了吧,这下搞肥咯。”这回是胡明德,老张喜欢讲笑话,不妨大胆猜。

“真是掉粪池了,旱厕嘛,树就长在粪池边边,又喝多了,人都站不稳。”张叔叔猛地拍了桌子一巴掌。这一巴掌,炸得屋里笑声四处飞溅,比点炸一串鞭炮还响。

8、

于是五六位老人都把记忆库翻了翻,拣出数件大事小事,有说单位的、有说孩子的、有说熟人的,像一根根细柴,人被烧得更暖和,有人脱去外套挽起袖口;也如细砂糖,兑甜了气氛。

“老胡呢,该你喽。”张叔叔拿眼斜胡明德。

不待胡明德开口,何易于作生气状数落道,“他呀,前几天出了趟远门,跟我说去采草药,以为他去后山采呢,结果一去一天,来了个故地重游差点回不来。”

“哪是什么远门,鸡公山,几站地铁的事,在家烦了出门走走。”胡明德白她一眼。

原来,三十年前,胡明德就去那寻过一味叫鲫鱼胆的草药,这种锯齿状的草能治咳嗽,每年入秋,咳嗽便像死心眼的冤魂缠上他,用鲫鱼胆泡水煲汤能缓解。山路逼仄,林木茂深,胡明德踩着若隐若现的足迹往前探,耳边是山泉哗啦奔涌,眼前是羁鸟舒卷起落,他不敢往树木最幽深的沟壑去,沿着山泉弯到山脚,发现亮堂的水池边趴着座小房子。是座临时搭建的油毛毡石棉瓦棚,木棍撑开硬纸皮充当的窗户,组合板充门,门前堆满花花绿绿的垃圾,垃圾中,坐着个男人,一身黑,身形魁大。

“人家采草药能采出神仙来。”何易于阴阳怪气。胡明德这两次出门她都知道,说起来比他还绘声绘色。

胡明德不理会她,继续讲述当年的情景。男人指指身边另一把木椅,招呼他坐。胡明德这才知道,这是处废品收购站,男人跟他老婆开的。

后来,胡明德把采来的鲫鱼胆分给他一点,男人也有秋咳,说两句就被咳嗽逼得扯直脖颈嘶吼。男人接过草药,却顺势摸住他的手。

“腕粗骨露,一生苦作。”他略一停顿,脱口而出。

“什么?”胡明德惊道。

男人的手往上移,盖住他的脑门,摸了两把脑袋,又摸了摸脖颈,“颈长肉实,寿长命硬。”

胡明德再次惊得说不出话,男人告诉他,自己从前在老家是摸骨算命的,后来人们都不相信这些,他不得不跟着他们来深圳找口饭吃。

“他说我寿长命硬这些,我本来也不相信,临走,他又摸我的手,说‘掌背厚如龟,福禄皆可推”。胡明德若有所思地咂吧嘴,仿佛在嚼咀这些话。

抿抿嘴,他没再说下去,后面的事几个老乡都晓得。“福禄皆可推”,二十年后,他“内退”下岗,才慢慢回过味儿。经不住地产中介的纠缠和何易于的劝说,他用赔偿的十万元买了间迷你公寓,哪知十几年后它涨了十倍,幸亏填上了胡苇的网贷,要不,她这会儿不定还在吃牢饭呢。

“你们说好不好笑,他没得手机,眼睛也不好,还敢拍拍屁股就乱跑,幸亏路边巡逻的辅警把人送回来了。”何易于打断他的回忆,提前剧透结果。“这都多少年了,真真糊涂了,哈哈哈。”一桌人听罢,也跟着她笑。

胡明德扭头乜她一眼,到底女人家家,“你懂啥子。”他横眉竖眼,“空跑一趟咋了嘛,我就是想找他聊聊天,人家明理知玄,说的肯定比你这种人有道理多了,不得没根没底地乱说。”

他不想跟何易于再争论下去,要不是她接话,这件事他根本不会在这儿说。借着返身拿酒,胡明德走到一边,那天他是迷路了。转了半天终于寻到那峰巨大的山,眼前横着竖着四五条路,却没有一条是当年的,水池空地消失了,山脚下铺满形状各异的房子,房子空隙处有健身设施齐全的社区公园,几个带孩子的妈妈在叽叽咕咕,他实在走不动,一屁股歪进路边的铁靠背椅,大口大口喘气。何易于补充道,当时他还使劲跺了跺地板,似乎像评书里讲的那样,几脚能把土地爷跺将出来问个究竟。

9、

故事是极好的下酒菜,掀起再一轮吃喝潮,高脚杯中最后一口红酒落肚,胡荇又瞥了一眼胡明德。“加菜,服务员。”胡明德昂起下巴。

他让胡荇陪两位叔叔喝点白酒,刘、张都是官场上的人,混过无数张酒桌,只有白酒才能激活他们的味蕾。胡荇捏着红酒杯,说了句先干为敬仰头便喝。胡明德只得笑,“她不喝白酒。”

饭桌上盘子叠盘子,两位阿姨支退闻声进屋的服务员,“你先忙吧,暂时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