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德逸事(5)

包间空气浑浊,胡荇喝口茶水穿好外套走到厕所外的阳台透气。

正是新旧相交,却也如同任何一天,房子木然地伫立、马路懵懂地只管延伸,天空被冷气与浓雾染成灰白,街上没什么人,穿得胖乎乎的一家人走在萧瑟的人行道上,他们前前后后擦过路边的超市、电子城。胡荇眨了眨眼,她记得,那儿以前有家四川抄手店,害馋了,胡明德会拉着他们一家四口坐进店里点四碗红油抄手。两碗大两碗小,两碗小的各十只,白白胖胖浸在香菜青辣油红的高汤里。

不用打开大脑回忆,三个月前最后一次家庭聚餐的情景又溜到眼前。

中午吃完饭,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但这回,人人都怀了心事,前头饭间,胡苇说要急借二十万,她看看胡明德,又看看胡荇,胡荇直接扭过头继续对付碗里的卤大骨。

客厅不大,几个人坐在他们惯常的位置。钟树窝进胡明德专属的按摩椅,胡苇坐在长沙发正中,打小就让给她的地方,正对电视的客厅中心。沙发旁的木椅,如今属于胡荇,这把式样老旧的木椅,是胡明德从老家驮来的祖传之物。小时候的胡荇不爱坐它,空空荡荡还硌屁股,这些年,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它,身子一松,如同落进专为她定做的卡坐,连扶手都堪堪顺手。

胡明德端着一盆切好的瓜,踱过来挡住电视,由于端着瓜,他不得不使了点力气努力站直,脸上却一副玩笑模样,“都皱着眉头做啥子,中午的干锅肥肠做得还可以吧,不是吹,哪个有我肥肠洗得干净咯,有我在,你们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来,来,吃瓜吃瓜。”拿手拈盆内的瓜,一一发给底下环坐的人。

转动视线,天空坦荡无垠、灰中有白,令胡荇没来由地想起看过的两句诗:在一个下午,我们坐在街边的咖啡馆,你点了蓝山,我要了拿铁,我说,蓝色的天不如白色赏心悦目。

白色、蓝色;蓝色、白色……胡荇低下久仰的脖颈,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如一把尖刀,一路割着气管肺脏,她打了个寒战,两颗粗重的眼泪趁人不备冲溢出眼眶。她本能地伸出手擦拭,手指顺着眉眼鼻管脸颊,一路慢慢摸到下巴,突然想到了什么,愣了愣,又回溯摸了一遍,直到心脏都被手指雕刻出脸部轮廓。

10、

包间里又热闹起来。不觉饭已吃到尾声,聊天,成为饭局的高潮,也是总结。

圆桌缺了一角,钟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一如往常。钟点点仍在玩手机,胡苇探身拿打包盒,看样子也准备离开。

“你们爸爸可是我们这里面最能干的人。”刘叔叔拿手指指胡明德,再指向张叔叔,“老张,你说是不是。”

“我哪能跟他比,我刚进部队就去搞宣传了。”

刘叔叔就嘿嘿笑,“你长得帅嘛。不像我们,一张老脸。”张叔叔也嘿嘿笑,他确实帅,现在仍旧浓眉大眼。

胡明德也笑了。眯着眼,原本就小的眼,成了两道痕,他掏出右手抹脸,食指和无名指都只剩半截,据说是当年操作机器绞断的。

张叔叔只在工地一年,便调到园林局,刘叔叔干了三年,后来调到材料科。

“老胡跟别人不一样。”刘叔叔带着更了解胡明德的神情,竖起拇指,“给你们摆个龙门阵就明白了。”

手机被胡苇抢过去回消息,钟点点哇哇大叫,胡苇横眼斥他,钟点点又跳又叫,打着激烈的鼓点给刘叔叔伴奏。

“我那天在工地上崴了脚,别人都在忙事,你们爸爸二话不说,马上请了假,非要带我去医院。”

刘叔叔看看胡氏姐妹,再看向胡明德,胡明德不好意思地笑。

“医院不近,他用自行车载的我。”接着,他认真细致地描述起运载的过程,刘叔叔是采购科长,口才自来公认的好。“几十年前的路坑坑洼洼,上坡下坎的,老胡那个自行车踩得,像哪吒踩风火轮。”刘叔叔边说边比动作,“一路都不让我下车,有面陡坡,真是又长又陡,我说我还是下来走,左脚崴了右脚没崴,跳着走可以的,老胡硬是把我按到车后座,死活不让下。”

“你倒记得。”胡明德更不好意思,孩子似的低头笑。

“他一手把我按在车后座,一手推龙头,弓起背就往前冲,挣出一额头青筋,力气比牛大。”刘叔叔继续说,“比我这个当时一百六七十斤的人还有力气。”他边说边看回自己身上,他个子高,骨架也大。

“二六的车,蛮实得很,就是矮了点,我得蜷着腿。”刘叔叔开怀地哈哈笑道。

众人都跟着笑,刘叔叔的故事画面感太立体了。

胡明德却收住笑,抬起头,蹙着眉,“二八的车,我当时骑的二八的。”

刘叔叔仍在笑,“啥子?”。

“我来深圳前几年一直骑二八的自行车,后来才换二六的。”胡明德认真地纠正,“二八的车高。”

“啊?”刘叔叔收住笑,意识到了什么,也认真回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