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三个小家伙搭起来的土城,地下有深洞,城下有高墙,城前还有一道长长的水沟,竟然有模有样,像那么一回事了,陈亚龙突然觉得城墙似乎也没有消失,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呈现在他面前。
陈亚龙心情好极了,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点烟时也没有所谓的心里挣扎,好像抽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是对此时此刻的必然回应。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一连抽了好几支烟。这一刻,他等待了太久。
3、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当然,不能说事情突然变坏了,事情本没有好坏一说,全在当事人如何看待。
先是假山那边传来了一声巨响,起初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紧接着又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在地上,连大地也为之一震。
三个小孩不约而同抬头往那边瞅,只因为他们的城堡受到了一点影响,城楼上刚搭好的几个石子掉在了水渠里,砸出一个口子。
陈亚龙倒是一点也不慌乱,将烟叼在嘴上,站起来,空出来的两只手拍了拍裤管。三个小家伙更不慌,埋头又继续进行他们伟大的工程。慌乱的则是一只黑白喜鹊,突然从一棵树上飞出来。
几乎是同时,一个女孩,正在城墙角下拍照,突然跑出来,喊着:“蛇,蛇,有蛇。”她边跑边喊,还顺手拉住了给她拍照的女孩,两人就像受惊的小鹿,蹦蹦跳跳,很快掀起了一股慌乱的风,裹挟着,席卷着,所过之处,几乎无一人幸免。跑在中间的人问前面的人,后面的人问中间的人:“怎么回事儿?听说有一条蛇跳在了一个女人脸上。”另一个声音补充:“不对不对,是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第三个声音立马附和:“对对对,一条很大的蛇,咬的就是前面那个女人,跑得最快的那个。”她还指给大家看。人越来越多,迅速组成一条长长的人流,而更多的人正在,也即将加入这支大部队。有人还有说有笑。连坐在水池边石头上看着金鱼发呆的人,假山旁的施工人员,也都加入了进来。一开始还有人能说个大概原貌,传着传着,就成了另外一个事情,甚至,衍生出了新的事情。一个趿着拖鞋散步的老大爷,以为公园对面的超市又有免费鸡蛋可领,边跑还边掏出手机打电话摇人。本来在公园小道上慢跑的肌肉男,突然被很多人嗖一个,又嗖一个,超了过去,很不服气似的,憋着一口气,嗖一个,嗖好几个,赢了回去。凉亭中靠着红木栏杆打盹的人,被人流吵醒,睁眼见大家都在跑,赶快跑进队伍跟旁边的小伙子打探怎么回事儿,小伙子歪过脑袋,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他瞪着迷蒙的眼睛摇摇头,小伙子摆正脑袋,大声说:“那你跑什么啊跑。”恰在此时,又一声巨响从假山那边传来,他恍然大悟,嘴里喊着地震了地震了,快步追赶前面的小伙子。
似乎没人能说清,甚至没人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这已经不重要了。真就像一块大石头扔在了水里,千万朵水花在水面荡漾,肉眼可见的波纹可能归于平静,而那些极其细微的痕迹,那股暗流涌动的余波,永远也不可能消失,因为还有游鱼和野鸭,还有风声和雨声,而那块石头,早已沉入水底。
但是,扔这块石头的那个女孩,其实早就停了下来,她的恐慌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换句话说,她其实并没有恐慌,只是受到了一点点惊吓,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只是措手不及。因为她不确定那是不是一条蛇,不过像蛇,仅此而已,也许它只是一根柔软的野草在风中摇摆,恰巧触碰到了她的脚尖,以至于拍照的她突然像兔子跳起,都没来得及用余光瞥那么一下。所以,当同伴问她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经历了什么,但她的含蓄和吞吞吐吐却给同伴带来了不好的想象,同伴觉得她确实看见了一条蛇,而且不是一条细小的青蛇,而是一条吓破了人胆的大蛇,不然,她怎么叫喊得那么尖利?即便拉着她,怎么可能停都停不下来呢?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跟着她跑起来呢?
从城墙到公园门口,串起来一条稀稀疏疏的人流,像一条决堤之河,很快溢出公园门口,注入县城的各条血管。
4、
其实,那个女孩跑起来的时候,与小龙一块筑城的两个小家伙早就被各自的家长拎起来,尽管他俩满身满手都是泥。听到那个女孩嘴里喊有蛇,出于惊讶,陈亚龙迟疑了一下,他并不害怕蛇,恰恰相反,他小时候爬的土堆常常有蛇出没,那些吐着红色信子藏身于草丛深处的蛇一旦出现,都会引发小伙伴们一阵尖叫。说蛇是他们儿时的玩伴一点也不夸张。再者,陈亚龙一直记得他爷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城墙角下长野草,野草丛中爬青蛇。”在他老人家眼里,蛇就是城墙的守护者。
倘若真有蛇,陈亚龙绝对不会错过。
陈亚龙几乎与那个女孩擦身而过,他注意到她那惊惧慌乱的表情,好像她的脸上正盘了一条蛇。陈亚龙在前,小龙在后。小龙全身脏兮兮的,灰色卫衣裤子和绿色旅游鞋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他的头发因为溅了泥点粘连到一起,变成干硬的泥巴,就像有好几块干枯的瓦片搭在上面。小龙脸上的泥点因为笑被放大了,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游戏中,久久不愿意出来,一块湿乎乎的泥团被他紧紧攥着。如果把时间往前推,在他的手接触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再也离不开它了,那是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不会表达,但他迫不及待、全力以赴参与其中完全证明了这一点。最要紧的是,他对陈亚龙产生了信任,他才不管从身边掠过的匆匆人流,陈亚龙带着他,肯定是要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陈亚龙一直在翻动墙角下的草丛,什么也没找着。陈亚龙有点不甘心,扩大了寻找面,沿着墙角走出去很远,又折回来,在草地上来回走动。它受到了惊吓,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陈亚龙想。
太阳向下又落了一点,城墙打在地上的影子又长了一截。父子两从阴影中走出来。小龙身上脸上手上的泥被风吹干了,那些干裂的泥巴,被陈亚龙尽数抠了下来。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小龙洗衣服洗澡。洗澡时,陈亚龙才发现小龙右手掌面有一道伤口,问他疼不,他点点头。陈亚龙问啥时候划破的?他又摇摇头。也不是多大的伤口,除了微微发红。陈亚龙小时候玩耍,小伤小疼都是家常便饭。
可能当时沉浸于玩耍,小龙压根感觉不到疼,但现在,疼痛感越来越强,越盯着看它,越疼,甚至还有点肿了呢。小龙终于哭了。着急的是陈亚龙,他倒不是担心小龙的伤口和哭声,他担心的是许红因此而小题大做,跟他没完没了。他小心翼翼贴好创口贴,把手机塞给小龙,又买了他最爱的汉堡和炸鸡翅,还打开电视播放他最爱看的动画片。
这一切做好,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太阳收走了它的光芒,对面高楼上、马路两边的灯一个一个亮了起来。许红还没有回来。陈亚龙把电话打过去,良久,那边才接起来。陈亚龙问她啥时候回家?许红说晚一点,还不知道呢。陈亚龙听到了清脆的声音,那是许多块麻将撞击到一起的声音。一块麻将就是一块砖,全部麻将垒好,砌成长长的城墙。陈亚龙知道,许红也在搭建属于她的城墙,一时半会肯定完不了。
挂电话的那一刻,陈亚龙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