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五躺在炕上,支棱起耳朵,许久,没有采集到那阵难得的脚步声,院里空荡荡的,街上空荡荡的,胃里更是空空如也。一整天水米没打牙,胃几乎把胃自个儿消化了,嗓子眼成了龟裂的土地。
但有什么办法呢?
水瓮里空荡荡的,锅灶里空荡荡的。
窑洞里头除了他深一阵浅一阵的呼吸声,就只有挂钟不紧不慢的嘀嗒声,他厌恶这冰冷的声音,这无法阻挡的流逝让他更感到作为单身汉的孤独无依,让他感到自己这只失群的老山羊被困在永远的荒漠上。
但现在,也只有这嘀嗒声肯陪伴他了。
这一年来,五五的身体一日比一日乏力,开春就没能种地,到秋上,脚跟成了两团棉花,非得倚靠一根拐杖才能勉强挪到街口晒晒太阳。
五五盼望的康复奇迹没有出现,冬天却说来就来了,力气用着用着就真的用完了,人就成了一堆即将熄灭的灰烬,瘫在炕上,等死。
五五不是他的大名,他的大名被村里人集体遗忘了,人们叫他五五,是因为他爹在五十五岁上才得了他这一根独苗。
因为是家中独子,既无兄弟又无姐妹,虽家境贫寒,但各种因地制宜的娇惯必不可少,五五从小在幸福中长大,不知愁为何物。
大概人的福气也有用光的时候,柳妹子嫁人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二、
那晚地冻得硬邦邦的,星星躲起来了,月牙眯缝着眼从云层缝隙里冷眼打量着人间。
柳妹子头一回推开他的双臂,幽幽地说:“五五哥,咱们好聚好散吧……我爹和我妈都不同意咱俩的事……”
他知道她欲言又止的潜台词。
穷。
娘死得早。
五五想辩解,更想挽救,但是秃嘴笨舌的人越着急越说不出话。
“……我会好好待你的。”这是低人一等的老实人发自内心的祈求。
呼出来的热气像迷雾,隔在他们之间,而他们之间,赫然出现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柳妹子摇摇头,转身跑了。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成团成团的迷雾挡住了他挽留的视线。
后来,他爹在割草时不慎从崖上摔下来,也撒手走了。
同龄的青年男女陆续出双入对,双栖双飞。五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是那颗被剔除下来的青土豆,既不能做种子又不能吃,只能被命运扔在一边等着腐烂。
于是,有时候他是男人,种地,打场,挑水;有时候,他是女人,缝补破袜子,洗衣,做饭。
漫漫长夜里,他觉得自己只是个人而已。
三、
迷迷糊糊中,五五甩着鞭子在南梁上犁田,天近晌午,日头像灶台里的柴火,燃得正旺,他浑身冒汗,感到又乏又饿又渴。五五回头看了看,半天工夫,一亩多地就犁完了。他心里泛起满足的微笑,就收拾农具,招呼撒种的大小子健军准备回家。
五五犁的不是自家的地,而是水桃家的地,他回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水桃的家。自从和水桃相好以后,五五觉得生活有了点滋味,光棍的日月不好熬啊,水桃比他大七八岁,是个寡妇,拖着两个半大小子,但他不在乎,有个伴总比光杆司令强。
三十出头的后生家,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这些力气全部用在了耕田、锄地、秋收、挑水上,自家的,水桃家的。
进屋,水桃早给他们备好了洗手水,锅里腾着热气,午饭早做好了。二小子健健坐在炕沿边,鼓捣一个捕鼠器。
五五洗了手,顺便擦洗了一遍脸上脖子上的汗,就脱了鞋,上了炕,盘腿坐在炕上正中间。
水桃盛给他满满一碗面条,笑着问:“种了多少?翻过来的土还是湿的吧?”
他端起碗筷,笑着回应:“湿着哩,后晌再去一趟就种完了,明天就能种我西坡上那块地了。”
四、
五五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昏暗。他扭头看看炕沿边的碗,还是昨天后半晌放在那儿的那个空碗,还是那双像他的双腿一样细的筷子。“健健咋还不来送饭?”他急切地想,“不管好赖,好歹有点吃喝就行啊。”
他派出耳朵的侦察兵秉神细听,唯有风声,由远到近,又原路返回,一个将死之人,连风都遗忘他了。
红红的手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水桃还活着,那时候,她的两个小子都已成家立业,和水桃挤住在一个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