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笑的喜鹊(2)

到底是上了点年龄,加上生活质量提高了,体重日益攀高的原因,工地上的活儿自然就没那么得心应手,简直是越来越吃力起来了。于是和老婆商量了一下,这不从去年夏天开始,王小伟就退出了工程队。紧跟着买回来两头小母牛,十亩地都种上好经管的饲料玉米。一边照顾着庄稼跟牲口,一边还能逢集时到老婆的凉皮店帮帮忙。他的想法是,现在总算待家里了,就尽可能多干点吧。也算是弥补一下这些年对老婆的亏欠。这些话他也从没有给老婆提过,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是不?男人嘛,还是要做出来才算数。王小伟在心里给自己说。

招呼完中午的一大波客人,收拾完桌椅卫生,已经快两点了。该安顿肚子了。吃点啥饭?姜红梅问婆婆,婆婆问儿子,儿子又反过来问老妈跟老婆的胃口。姜红梅说谁想吃啥就说,花不了几个钱。外面一溜都是饭馆子,想吃啥吃啥。婆婆和王小伟的意见统一,说还是吃自家的凉皮,咱家里就是开馆子的,还上旁人家吃啥?再说咱的凉皮就是比别处的香,吃不够。这也是实话。整个水口镇上的凉皮店少说也有十几家,可谁家的生意都没有姜红梅家的好。别的凉皮店早都与时俱进用机器代替人工,甚至从城里的大作坊批发来零卖,姜红梅还是凭着一双手起早贪黑地和面、洗面浆,味道上自然是没法相提并论的。所以赶集的人们绝大多数还是愿意多掏两块钱来吃姜红梅的手工凉皮。这几年市面上的凉皮都是八块一张的统一价,城里乡下都这个价码,只有水口镇姜红梅的凉皮是一张十块。这一点上,附近几个集镇的人都清楚,也都从心理上觉得人家的东西值这个价。这不,还不到下午五点,太阳在半空上懒洋洋地挂着,集市上你来我往的人还正熙熙攘攘像各色的鱼儿一样游动着,姜红梅家的凉皮就卖完了。

接下来便是收摊了。相较于出摊前的各种准备,这个可就容易多了。也快多了。姜红梅洗洗涮涮,把玻璃柜里的调料碗、醋壶、蒜汁盆,以及装香菜和黄瓜丝的盆都擦洗一遍;王小伟把炉子里早已冷却了的炭渣清空,残汤垃圾倒掉,大锅洗净擦干,拎回小库房里。炉子还在铺子外的檐下放着,不怕丢。婆婆在忙什么呢?哦,在打包哩。原来凉皮并没有全部卖完,还留了几张。她这会儿打包的正是这几张,分别装在四个食品袋里。金黄透亮的凉皮铺在最下面,上面撒了一层黄瓜丝和香菜沫,打着结的小塑料袋放在最上层,装的是蒜汁醋汁和香料水混合而成的汤料。这是姜红梅给大姑姐家的三个孩子留的,一人一份。多出的一份没说是给谁的。王小伟心疼姐姐,试探着说要不这多出来的就给姐姐吧,三份都送了,也不差这一份嘛。婆婆笑盈盈地附和着说就是就是,你姐姐老念叨,说红梅的凉皮是一绝,味道好得很,没人比得上。

“一绝?我有她绝?门儿都没有。她王小红没做下一件能配吃我这凉皮的事。话再多就把这三份也放下,不要拿了。”姜红梅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说话间手就上来了,作势要夺下婆婆手里的凉皮。当然不会是真夺。可婆婆和王小伟的脸上已经是红一块白一块了,很难看,又不好再多说。

第二天,姜红梅起了个大早。跑了一趟张裁缝家,取回来了给婆婆新缝的棉麻衣裤;给村东头的孤寡老人王大妈送过去拌好的凉皮,外加几个黄瓜西红柿;煮了小米稀饭,还蒸了一锅鲜肉包。她是给在城里念高三的两个儿子做的(大女儿已经上班好几年了)。娃娃们学业紧张,暑假只放了十天,早早开课了。留够三个人的吃喝,姜红梅把剩下的六个包子包起来,安顿王小伟带给大姑姐家的三个娃娃。还是没有大人的份儿。

男人和婆婆前脚走,姜红梅后脚就进了牛圈。家里的活儿可真是不少。可以说只要你肯干想干,里里外外是能一直搜腾出各种活儿来的。不过对于那些身懒的人来说,一天推一天,好像日子也就那样过去了。好像也没多大区别?谁知道哩。人家能懒,能躺着不动弹,我可不行,没那个命!姜红梅有时候也这样信马由缰地乱想一气。想归想,手底下的活儿好像就没个停的时候。

姜红梅家的牛圈建在院墙的南墙根下。一面直接用着院墙,红砖的,结实又好看,其余三面都是胳膊粗的檩子搭成的围栏。太阳这会儿已经将整个牛圈都晒得暖烘烘了。姜红梅给草槽里添上了新草料,水槽里倒上了干净的清水,难得悠闲地斜倚在围栏上看着两头宝贝小母牛吃喝。每当这样的时候,姜红梅的心上都会生出浓稠的满足感来。生活能过成这个样子啊!已经是够好的了!还要啥呢?娃娃们学习好,身体壮实;男人虽然话少嘴笨,可总是抢着干活,她是看在眼睛里的;铺子生意稳,牛呀鸡呀肯吃肯长,就连几亩玉米好像也比旁人家的高出着半拃。真是没有比眼下更好的生活了。姜红梅就喜欢寻思这些。喜欢盯着小母牛嚼青草,喜欢看着青草汁扯着线、冒着泡泡,从小家伙们的嘴角一路垂到脚底下的干黄土上。

从小生活在农村的缘故,对于牛羊鸡狗什么的,她总是有着很深的喜欢和情感。而且她一直都很肯定一件事情,认为这些不会说话的小家伙们都是很聪明的。你夸它,人家能明白,你骂它,一样能听得懂,甚至还会记仇哩。就拿以前养的那条叫“虎子”的老狗来说,只要看见老二就往上直扑,拽得铁链子哗哗响。为着点啥?老二小时候调皮,不小心踢死了虎子还没足月的小狗崽,老狗就将崽子没活成这个事情的仇记死在了老二的头上。哪怕是姜红梅当着虎子的面结结实实把老二胖揍了一顿,哪怕老二合十作揖地道了好几回歉。虎子始终没有原谅老二,直到老死。但凡是个当妈的,都不会原谅吧。后来每回想起虎子,姜红梅的心上总还是疙疙瘩瘩的。

全天下真是没有比晒太阳更让人舒服的事了!姜红梅微眯着眼睛仰头享受着这惬意的温暖。她又想起了虎子。虎子陪着自己走过多少的夜路啊!家里的几块地都是水浇地,以前种粮食都比较杂,春麦和作为油料的胡麻居多。家家地里的庄稼大同小异,播种时间上前后也都差不了几天,而全村就只有两眼机井,一到抽穗时节就只能通宵达旦地开着。一块接一块浇水。那是粮食争分夺秒需要水分的时刻,家里所有的活计都要排在浇水后面的,谁还管你是前半夜后半夜?管你有没有人做伴儿?都是早早就守在渠边上。上一家的水口这边堵着,下一家的水口同时打开着。有月亮的时候还好点,遇到阴天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到处都影影绰绰的。那个瘆人真不是一星半点。手电是有,那种能装四节一号干电池的银白色金属外壳的老手电。可不能一直开着呀,电池多贵哩。在接到水之前,谁也舍不得扭亮手电给自己作伴儿。一想到那种让人窒息的黑,直到现在姜红梅还是会条件反射般,浑身的毛孔瞬间收紧。幸亏有我的乖虎子!好像虎子这会儿还在腿边上,暖暖的,毛茸茸的,让人踏实。姜红梅时常会感慨,要不说呢,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东西很多时候要比人靠得住,比人强。更准确地说是比婆婆强。那会儿婆婆也就眼下自己这样的年龄,正是能顶事的时候。可我的婆婆在哪儿?这样的婆婆有等于无!倒不如没有的好!

一想到这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姜红梅就控制不住地气往外直翻。自打她这个儿媳妇进了老王家的门,婆婆几乎没在这个家里待过。婆婆一直都是待在女儿王小红的跟前,给女儿拉扯三个娃娃,伺候女儿一家吃喝。“小红从小身子弱,可怜。又没个老人,没人给帮衬着过光阴。”这是婆婆说了很多次的原话,是她“不得不”长期待在女儿家的理由,也是她期望得到儿媳妇谅解的一个说辞。姜红梅的性子越来越要强,就是在嫁进老王家开始改变的。娘家没个能说得起话的人,指望不上;男人又是个只知道下笨苦的闷葫芦,她的软弱能给谁看?

“我一点都不弱哈?没老太婆的帮衬照样把光阴过得好哈。靠山山走,靠水水流,只有靠自己最把稳。你说对着不,黄丫头?”姜红梅满眼疼爱地抚摸着卧在脚边悠闲反刍着的名叫“黄丫头”的棕色小母牛,又扭过头摸摸正喝着水的屁股上有心形图案的“大美女”。她觉着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应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