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笑的喜鹊(4)

辗转反侧的一夜过后,姜红梅还是忍着头疼和浑身的疲软早早起床,骑上电动车往街道去。开铺子的人是忌讳关店门的。即便不逢集,也是敞开着大门最好。迎接八方来财嘛。何况明天初六了,又是逢集日。你必须得前一天早早就把面和下、饧好、一遍遍把面浆洗出来,沉淀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光是蒸熟再晾凉,不会手忙脚乱没章法了。不过今天姜红梅铺子的双扇玻璃门是关着的,昨儿下午怎么也起不来,就没来准备今天要卖的凉皮和用料。铺子前半截的灯也没开,只开着后半截的,她就坐着矮板凳在那里干活。

一向手脚麻利的姜红梅这天干活格外慢,干一会儿歇一会儿,还总觉得肚子空,空得人难受。奇了怪了,刚在隔壁唐嫂子那里一口气吃了一笼羊肉包子,还喝了两碗豆腐脑,怎么一点都不顶事?唐嫂子还笑着开玩笑说这个妇人怕不是怀娃娃了?今儿咋突然这么能吃?老街坊了,她们最喜欢相互开一些这样的玩笑,谁也不会见怪。有了这些或酸或咸的玩笑和爽朗的大笑,似乎手底下无休无止的活儿也会因此变得轻松些。

当姜红梅有气无力地慢慢揉搓着一块已趋近棉絮状的面团时,王小伟来了。他轻轻推开了玻璃门,又小心地向外关上。手里拎着保温饭盒。

“红梅,洗手吃饭吧,剩下的我来洗。葱油拌拉条子,我知道你爱吃这个。”王小伟说着,伸手过去把老婆散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背后去。他看到老婆前阵子才染的葡萄紫颜色又往后退了半截,露出白生生的头皮和同样白的头发茬,心里咯噔一下。

姜红梅褪下沾满白色面浆的加长塑胶手套递过去,也没洗手,拿起筷子往开挑黏结到一起的拉条子,边挑边往嘴里送。

看姜红梅不吭声,王小伟的心里咚咚咚直打鼓。他倒是愿意老婆还像往常一样扯着大嗓门吼他一顿。他不怕吼,不怕骂,就怕老婆这样失魂落魄地不言语。

“没良心的人把事情已经做下了,就随它去吧。人在做天在看,铁勺沿着锅台转,谁都一样躲不过去的。咱们再过几年娶儿媳妇了,没良心的人用不上几年也给娃娃当老人了。各人做下的事情,就在那儿等得好好的。你信不?”王小伟嘴里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心上寒得要命。我这是在讲哪门子道理?是要说服老婆不要再计较,以后就好好给老人养老?我的老人帮过这个个头不到一米六,早早没了娘家爸妈的瘦女人一把吗?我的老人只知道自己的女儿“从小身子弱,没老人帮衬可怜”,难道这个瘦女人就不可怜吗?

王小伟的鼻子里像是钻满了虫,又堵又痒痒。他举起上半截的胳膊袖子使劲蹭了几下眼睛和鼻子,舒服了些。

姜红梅还是没说话,也没离开椅子。她吃完了饭盒里的饭,倒了一杯开水吸溜吸溜喝着。

姜红梅眼神空洞地盯着正对面布帘子上的那只大“喜鹊”,她头一次发现那喜鹊的脸上竟然是有表情的,两瓣儿尖嘴微微张着,像是在笑。数了一遍树枝上艳红艳红的梅花,完全开了的有二十二朵,半开着的是十二朵。对了,这不叫半开着的,这叫含苞待放。她突然想起这么个好词来。是在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上学到的吧?自己那会儿是那么爱学语文,爱在土台子上写生字,爱躺在苜蓿地里看着云彩做梦。具体做了些什么梦来?竟然一点点痕迹都没了。想想真是可怕!这一晃眼就是几十年。好像真是被谁拽着头皮,在一个迷乱的梦里马不停蹄地走了这一趟哎,一点不由自己。啥都由不得自己!哎,这咋又想起自己坐着小伟表哥的油罐车出嫁时头一次闻到的汽油味,那么浓烈,把人眼泪都熏下来了。妈说新娘子不能哭,一哭日子就难怅。妈说,我娃以后遇到啥事情都要心放宽,别怕吃亏。心一宽,啥都就难不住我娃了。

“他爸你看,那个喜鹊对着咱俩笑哩!”姜红梅的眼神慢慢柔回来了,翘起食指笑着指给男人看。

“他爸,咱这喜鹊也得有个名字。就叫——笑笑?”

“能行能行,就叫笑笑。好听!红梅你还别说,这小家伙还真是在笑哩,以前咋从来都没发现?”经老婆这么一说,王小伟竟然觉着这只在他家铺子里站了好些年的喜鹊真是会笑,还笑得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