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重逢

一、

潮湿的春天还没结束前,莫教授患上了脑鸣病。一条气若游丝的嗡鸣在她脑袋里翻旋,生出层淡淡的绿茸苔藓,让她不分场合地陷入回忆里。又一次在课堂上走神后,她担心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未知引发的担忧像猫舌头上的倒刺,心脏被舔得生疼。她约了脑科医院的专家号,等了两天才坐进了诊断室。

配合医生做完所有检查后,莫教授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结果出来。不知过去了多久,原先排队的那拨人被后来的人一个个替换掉,人数没多少变化,显得时间像停滞了。她不紧不慢地摊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想,若真得了老年痴呆,书也没必要看了。苍老的脑袋已经坏了洞,所有记忆正一点点渗漏出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电子系统叫号——莫粟粟请到1号诊室复诊。莫教授磨蹭着朝诊室走去,她有些抗拒,心里嘀咕着结果为什么出来得这么快。

不是阿尔茨海默症,医生拿着片子说,大脑也没什么器质损坏,若是不放心,可以再去耳鼻喉和心理科看看。结果出乎意料,悬在喉咙半空的石头落下了。她背上黑色登山包,里面装着雨伞、身份证,以及一本不算厚的阿涅斯·瓦尔达的导演论,包虽然很重,她仍脚步轻盈地迈出医院。

又过了很久,楼下花坛的石榴树里开始响起蝉鸣,莫教授脑中那层苔藓依旧在生长,嗡鸣刮完脑壳后又往心窝里钻。莫教授课堂的投诉单塞满了院长信箱,有些塞不进去,就落在地上。几个年轻硕导到陈院长办公室里出谋划策,莫教授老年痴呆了,该回家享清福了。陈院长发了火,赶他们出去了。那些老师并不在乎,他们只想占多点课,拿多点课时费,有多点招生名额。若实在没发展出路,跳槽也并不是难事,拍拍屁股就能走了。

陈院长捏了会儿眉心,拿起了电话。

减课时?我还没得老年痴呆。莫教授挂了院长电话,翻出医院的检查报告,装进那个黑色的登山包里。她从小区出来,扶着脑袋上的大蛋壳(脑鸣严重时,她会觉得脑袋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鸡蛋),准备去学校找陈院长理论。数着到了第二个红绿灯,该过马路了,又下起小雨来。鬼天气,莫教授停住打开登山包,拿出那把雨伞,撑开。眼前的路一下开始陌生起来。

2000年后,江城曾大规模旧城改造过,现代城市街道如同剪辑软件里重复的素材一样,全是内容重复的固定机位废片。莫教授找不到去学校的路了。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实在没有力气了,她坐在亭下的长椅上,看着陌生的人来来往往。不断跌落的雨滴跳落在她的脚尖。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如果不是突然下起雨来,她不会停下撑伞,现在应该顺利到了学校,把医院的检查单扔给陈院长看——谁说我痴呆了?医生都说了,我好着呢。(这句话莫教授已经在家演练过多次,带着或许倚老卖老的骄傲。)但如果那样的话,那些已经几十年没被翻起的往事,或许将被永远尘封在记忆的深渊里,再也不被提起。

莫教授在回忆里见到了江淮,那个年轻时执着于捡蚯蚓的男人。

她与江淮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西川市的雪山脚下。他们共同主演的电影《高山上的莫比乌斯》拿了大奖后,江淮希望莫粟粟能与他隐居西北六年。他向着她展开双臂,但那小小的怀抱落了空。彼时还是莫粟粟的她无法抛舍下突如其来的名声与机会,她沉默了。江淮听到了她沉默的回答,露出微笑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如现在一样相见,像那个虚假的电影里演的一样。

一个年轻男孩打断了莫教授的回忆,他说要坐公交去莫教授的课上旁听,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莫教授对他的脸感觉熟悉,却想不起男孩的名字。男孩说自己今年才刚考上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只春天的复试上见过一次。莫教授想起来了,复试那天突然下起雨,她有点走神,数着窗外的雨滴,滴答,滴答……直到夜晚来临,滴答声无限拉长成了一条嗡鸣,自此在莫教授脑海中安身。

男孩带莫教授到学校后,恰好响起了下课铃声。莫教授来不及跟男孩说谢谢,直奔院长办公室,手伸到了登山包里——她急切地要完成这场练习许久的表演——将检查报告扔到陈院长的办公桌上。

——检查报告不在包里。本呼之欲出的表演戛然而止。

我知道您没病,但这些……陈院长拿起桌子上一摞投诉信摊在办公桌上。

二、

三十年前,阿周、江淮和莫粟粟一起拍的毕业作品在首届西川电影节拿奖后,莫粟粟违背内心离开了江淮,与导演阿周结婚。回北京后,阿周花费六年时间筹备新的电影。开拍之际,莫粟粟收到了江淮跳崖的消息。

我们去送送他吧,毕竟同学一场。

阿周伏在桌子上,头也没抬,说,同学一场。

莫粟粟在这个陈述词中听出了戏谑与嫉妒的疑问语气。

新片马上开机了,你想去就自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