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凤记

一、

离天亮只有半个钟点了,唯恐弄醒哮喘缠身的妻子,臧金生蹑手蹑脚下床,又蹑手蹑脚去开大门。月亮正在落下去,半透明,像嘴里含化了的糖球。

一辆三轮货车停放在院子里。不对呀,明明车斗空的,雨篷布怎会鼓凸着?忽有人叫了声“爸”,雨篷布沿口露出个脑袋来,宽额头,大嘴巴。正在体校上学的儿子小臧从车斗里伸直蜷缩的身子,说道:“爸,跟你一起去,我就不信这世上还真的有鬼!”

毕竟自己儿子,昨晚一家人饭桌上,臧金生偶然说起后街八辆垃圾车,这些天夜里无端端被人翻动,一地什物杂碎,只得重新打扫冲洗,节气已经入夏,一身环卫服捂汗不说,连中午饭都没吃上。怎么回事?这垃圾车又不是奶酪,会有人伸手触碰。再说后街栋栋高楼,又无荒野坟山,难不成真有游魂出没?声声入耳,一来生怕父亲遭人暗算,二来年纪轻好奇心重,那小臧趁老子起床时便悄悄溜进车斗,存心要和臧金生联手唱一出《张(臧)天师捉鬼》。

嗖!三轮货车像支离弦箭射出,一会儿就来到后街。半明暗路灯下,马路像一条幽蓝小河,那一辆辆垃圾车便是无声停泊着的小船。小臧找个僻静街角将三轮货车放好。父子俩分开在马路两边巡视,支起耳朵,睁大眼睛,脚下比猫儿还轻软。月亮落了,树上鹁鸪啼鸣,天亮前黑暗深浓,连自己五指都看不真。多么静好的时刻,那鬼,你怎么还不出场,会不会已经来过又走了?

嗯哼!——暗号,上阵命令,儿子年纪轻眼睛尖,于是臧金生不得不拼命睁眼搜索了。果不其然,三号垃圾车边黑影一闪,噼啪有声。太好啦,对后街垃圾车情有独钟的鬼呀,你往哪里走?!大号手电筒忽然亮了,紧接着,小臧的大嗓轰雷地响了:“往哪里走,我张天师来也!”

好一个体院学生百米赛起跑姿势!小臧腾地直奔那闪动黑影,黑影一下被扑倒地上,却在那泰山石敢当的小臧身子下面,尖声尖气叫唤着:“吓死我啦,你吓死我啦!我不是鬼,我只是碰了碰垃圾车!”

“不是鬼,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雪亮手电光圈里,一张五官俱全的脸。才赶到的臧金生一眼就认出他来,情不自禁,喊叫道:“苏——凤——鸣!你这个翻垃圾车的娘娘腔。苍天有眼,怎么你也会有今朝这一天!”

五号楼居民苏凤鸣,少人知晓,可娘娘腔却是名满后街。其实何止后街,连后街临河一带的酒楼茶馆,谁要是一提起娘娘腔,几乎无人不知。谈话间自有一种异样味道,一种八角、茴香里掺和多年陈醋营造出的稀奇古怪味道。不过,也有人为他辩解,说他不该迷上京剧。业余京剧组“秋韵社”,也就是常说的票房,生旦净末丑,他苏凤鸣偏偏选中旦角,一出《大唐贵妃》令他痴迷如醉,举手投足,说话腔调,统统都变了。比如坐,必先用手绢拂椅子,再比如饮酒,离不开扭捏作态,会不会是荷尔蒙出了问题?以为自己真是珠翠凤冠的“贵妃”,他看别人都不过是高力士之流。

臧金生就是被他看扁的一个。后街环卫工嘛,早晚一身黑绿相间,不像正经帽子的塑料头盔。那一日,他俩在公交车上不期而遇了。此时,姓苏的尽管不演出,却是夹克衫,西装裤,雪白旅游鞋。身边的“唐明皇”则是女票友顾若兰,艳抹浓妆,一株海棠花似的。她手拿一颗巧克力,正给“贵妃”喂食,好一派“夜半无人私语时”呵。千不该万不该,在睽睽众目下,只有他臧金生一人哧地笑了,这下惊动了苏凤鸣,瞪了他一眼不算,又捂着鼻子,吐出几个螫人的字来:“臭死人啦!”

黑绿相间的工作服里汗津津的,像有小虫子在咬啮。臧金生心慌气堵,一时间愣怔着。他竭力捂住胸口,不让自己马上爆口……

二、

臧金生到底还是爆发了,郁结多时的气愤一下子引爆。不过,约莫三四分钟后,当气愤一点点烟散后,他不禁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即将天亮曙光里,那个气焰十足的娘娘腔去哪里了?此时此刻,他们父子俩面对着的分明是一个褴褛衣衫、灰头土脸、人鬼莫辨的蠕动生物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问苍天它不应声。

“深更半夜,垃圾车里你找什么宝贝?”小臧同样大惑不解,狠巴巴问道:“说,快说!”

“纸盒板,塑料瓶,破旧衣服,这些都能换钱。”姓苏的低着头,语音里有哭腔,“我老婆儿子他们都不理我,现如今全靠我自己过日子,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关于娘娘腔高台失足,一条后街已不是什么新闻,只有臧金生如风过耳浑然不觉。也难怪,十辆垃圾车够忙了,加上扫街保洁,楼房里孩子又经常往下扔东西,保住路面如镜确实不易。可小臧性子急,又有点解气心态。这天请假没去体校,留下来陪老爸一起吃午饭,还有好几个平时健谈的环卫工,七嘴八舌,从他们嘴里一点点地抠,玩拼图似的,拼凑出男旦“贵妃”失落凤冠、 改弦更张的泥泞道路,拼凑出一个“京票”跌宕人生、粉墨绘就的泪渍画卷。

说到底,苏凤鸣原本一工厂采购员而已,眉目俊秀,天资颖悟,与菜场一女孩结识,一来二去成了夫妻。只是,姓苏的自小有丫头脾气,有人说他“阴阳人”,以后夫妻俩添了个男孩,流言不攻自破。没有想到,自他进了“秋韵社”,学过《大唐贵妃》《贵妃醉酒》好几出戏,那女气竟然又回来了,变本加厉,简直走火入魔。

工厂经营不善突然倒闭,苏凤鸣一下子成了下岗工人,“贵妃”风光一去不复返。也曾找过几个单位,大单位嫌他如此“品相”,又无专长;小单位顾虑自己“庙小”,养不起加管不住。其实,说白了是害怕“烫手”。什么“烫手”?所到之处围观人多,上上下下,挤眉弄眼,比看猴戏还热闹,即便进了门也只得花点钱开销他走人了。低不成高不就,眼看走投无路,转念去找老搭档,那个异性票友顾若兰。门开,哪知顾女士喂他的却不是巧克力,是一双才从冰箱里出来的“白果”。她乜斜眼睛看他,去厨房盛一碗剩饭,接着操起一把菜刀,立等着他出门,迥然不再是长生殿的“唐明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