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烤麸

1、

黄昏来临的时候,支边决定去看看大声姑娘。支边锁上了警务室的门,一转头,看到夕阳惊慌失措地在岛上四处乱窜,把一抹红涂得到处都是。支边的警服也红了。支边对恶霸说,恶霸,你明明是一条黑狗,为什么你红得发紫?

恶霸是一条捡来的流浪狗,小的时候奶凶得不得了。支边用奶瓶给它喂奶,它等不及,吱吱呀呀地叫。支边说,你怎么像个恶霸似的,小心我把你就地正法。从此以后,恶霸就叫了恶霸。虽然叫恶霸,但它心地善良。它几乎认了支边当爹,支边在岛上巡逻,它也跟着巡逻。它巡逻的时候很威风,总是用警惕的目光,望着大海的每一寸波光。

现在,支边拎着一盒颜料,带着恶霸出现在了大声的石屋门口。潮声隐隐地传来,大地安静得像静止一样。大声坐在屋檐下,红光满面地在画架上画一幅油画。油画中是支边巡逻时的背影,他的身边跟着那条叫恶霸的狗。支边想,画画的大声多么像一幅春天的油画呀,后面的门框可不就是画框吗?

曾经有一天大声对支边说,边警官,要是活得太累了,是不是死了就不累了?死了是不是等于放了最长的长假?大声是个哑巴,她从记事的那天起就坐在了轮椅上,先是小轮椅,后来是大轮椅。当看到轮椅的轮子变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长大了。大声用慢动作打着手语,支边看了半天没有吭声,他其实全看明白了。大声咯咯咯地笑,用手语说,这就把你吓坏了?胆子小得像针尖,也能当警察吗?支边的脸上就慢慢浮起了笑意,抬头久久地望向天空。大声用手语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天空?支边得意地笑,说,因为我胆大包天。

那时候的支边,还没有和李礼离婚,李礼还盼着他能早日下岛。支边一想到李礼一个人带着女儿小鱼在本岛,就感到无比惆怅。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驻岛民警,不像警校同期的那几位同学,短短几年,名字后面就带上了“长”。他也没有多少钱,他的工资还不够小鱼去上海补习几节钢琴课和声乐课的。岛上的居民见到支边,也不叫他支警官,而是叫他边警官。大家都说,边警官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只有李礼嗤之以鼻,说,好人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好人一生平安,我看那些坏人反倒像王八一样活千年。

那时候,岛上的条件比现在差得远了,物资匮乏,没有七所八站,还经常停水停电。隔天有两趟船进出末末岛。一旦刮风起雾,船就要停航,好不容易轮到调休的支边就又被关在了末末岛上。支边只好跑到山顶唯一的一座信号塔下,举着手机给李礼打电话。电话那头的李礼总是用最简洁的一个发音回复他,滚。

支边问,你说什么?

李礼说,滚,我说滚。

支边说,我不滚,我还要回来陪你吃烤麸。

李礼说,吃你个头!有本事你就给我调到本岛上来,别当你那个好人了。你调到本岛,我保你平安。不仅你平安,家也平安。

支边调不到本岛。他跟所里提过调动,但是所长用他细长的手指弹了一下烟灰,说,主要是没有找到接替你的人。支边就有点生气,说,要是一辈子没有找到接替我的人,我就一辈子待在这破岛上吗?我现在都不是人了,我简直就变成了岛。所长就高屋建瓴地说,你要有觉悟,你是警察,不是一般人。支边说,再这样下去,你就是在拆我的家。所长说,那就舍小家为大家。支边说,你为什么不舍小家为大家?所长说,我要带领整个所开展工作,要不你来当所长,我到岛上去?支边就说,我没当所长的命。

支边想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觉得应该去看看大声了,于是向大声家走去。那天的天气很闷热,他一直在流汗。他很担心把汗流光了,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木乃伊。他背着那只便民服务包,包里头装满了维修工具、理发工具和常见药品。

然后他看到了大声,大声在画画,特别安静。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头发在她脸颊上飞舞。支边就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大声转过头来,朝支边打出了一句手语,风乱了。

支边就想,这个人是可以成为诗人的。你想,她没有说头发乱了,她说的是风乱了。

2、

左千手给支边打电话时,支边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张洁净的笑脸。

支边记得,一年前市公安局邀请市文联的艺术家们下海岛采风时,他接到所长电话,让他去码头迎接。他看到一条小船,伴随着突突突的马达声,像只织网的梭子一样划开海面驶过来。支边便看到了站在船头、头发飞舞在半空中的书画家和摄影家们。

船缓缓地靠过来,船老大吆喝一声,把一根粗缆绳甩到岸上。支边就很自然地走过去接住,帮着拴到岸边的缆桩上。跳板架起来了,却像横行的螃蟹一样,还想逃跑。支边就狠狠地一脚踏住,伸出手臂,扶着摇摇晃晃的艺术家们下船。支边盯住脚下,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数到第五个的时候,支边的手里忽然落了空。他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接着就愣住了。

支边抓住的是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袖管垂在一件白衬衫的腹部,同另一边的袖管围扎在一起。支边很忧伤地发现,另一只袖管里面也是空的。他把目光小心地往上挪了挪,白衬衫领口挺括,托起一个小伙子的笑脸。小伙子笑得很洁净,就像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衬衫一样。他冲支边调皮地眨眨眼说,阿Sir好啊,我叫左千手,请问能不能放开我的“左手”?

支边连忙道歉松手,看着左千手如履平地一般走上岸。

支边后来从市局宣传处一个随行的支姓小师妹那里得知,这个左千手画渔民画十分了得,连获国际大奖,是文联里挂了号的艺术家。

支边忍不住打断小师妹说,那家伙的两只手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