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6)

他们才发现,全村会游泳的人只有春桃。“有一个人会游泳。”“谁会有这本事?”“昂生家的春桃啊,上回她不就是在小河游泳,把姑丈气个半死,站在岸上骂也没有用,听说好一顿毒打呢。”

姑丈对春桃的态度来了180度的转变。姑丈好像忘记她曾偷了二十元钱,姑丈也好像忘记她背着他想逃跑离开。姑丈不计前嫌,好像以前的事没有发生过。吃饭的时候他第一个叫春桃过来吃,还亲自给她夹菜:多吃点儿肉,吃了肉才会长肌肉才有力气。

村里人开始学习游泳。昂生也报名参加。他对春桃说话有笑意:“你教我,累的时候,在小河边休息。眼睛死死盯水面,盯着你姑丈昂生。”称谓也变了。这称谓里面有对她的暂时性拉拢。他又对春桃说话:“我喊你的时候你总要在岸边。”他用死死两个字,有着不由分说的强度,春桃心里说:“我又不是一棵树。”但这差事可以逃避烧柴烟熏火燎的苦楚,逃离做编织、搬柴禾、打猪草等活儿。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至少她可以直勾勾地望着水面的任何人,想事情。  她开始教他游泳。

从姑丈家去那条河要走很长的路,路上,春桃腋下一股臭味汩汩而出,像一顶不愿意从头上脱离的帽子。昂生说:“你腋下的味道很臭。你是狐狸精。你下次做我的狐狸精吧,哪天我把你姑姑陪嫁的香水给你用。”他做出呼吸样,似乎一股浓香贴着春桃的皮肤如燕子贴着水面那样飞起。他突然上前摸了春桃,手在她乳房那里停留,一股热气扑向她:“我先学会游,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在水里游。”他露出笑,春桃装作没听见,心里却像是被炮弹击中。他手上一块疤子,爆裂的血管。昂生笑,和夹肉时的表情一样。

第二天,春桃朝河边走去。走向小桥,走过小树林。她还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昂生说:“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你就赶紧拽住拉我上岸。”春桃说:“跳下去拉你时,我自己不也沉下去了吗?”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水面,看着他一起一伏甩动着头,钻着水一样的鸭子一样,他四肢张开要飞一样,他一遍一遍地练习飞。她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想:“蠢货,不会换气就想飞。”有时,他在浅水处站着,他把头扎进水中,呛了几口就想走回岸边,他想拉春桃的手,她回避着。他的脚在水塘中挪动,大口呼吸,身子在发抖。春桃看出他是怕水的人。

昂生把裤腿卷到膝头上,能在浅水里划拉三米,快到岸边他会呛水,好一阵咳嗽,她用长竿帮他稳定。

墨黑色的树,倒影在天空像在天空中游泳,天空越来越暗,点缀其间的星星点点,像在其中游泳的人。天水相连处就是春桃家,春桃要游到那里去。这是一个有希望的季节。

水上像海藻厚厚的密密的一层,天空像盖子,水已经看不见,流动也没有光亮,只听到漂流的声音,水上漂浮的人头都看不见,大地上的路回到当初那种原始状态,春桃忽然产生幻觉,天空黑云笼罩,变幻莫测,远处一两颗素净的星星。

春桃的灵魂和春桃的肉身开始拔河,向着两条不同的道路奔跑。

她说:“姑丈,你游远一点儿,放开胆子游。”昂生犹豫了一下,看着她,吸了口气:“好,我表演一下你看。”他转身向在远处时,春桃用尽全力,把长竿对着他的头部戳过去,死死地用力。天空投过来一道又一道阴影,春桃转过身子,她倒在一片阴影里。她看着湖水变成五颜六色,不断地延伸到未来和现在。

他在下沉,他伸出手臂,半条手臂,她闭上眼,收回竹竿,再死死地用力,对准他的手臂,往水的深处推。他变为一个大黑点,黑点迅速打转转,黑点眼睛曾冒出来,嘴巴一张一合。

她做梦一样,她坐在岸边,后面有树,一股风像瞎了一样,到处窜,从四面吹向春桃。远处有沉闷的雷声。闪电会把夜空撕成碎片。不一会儿哗哗而下的大雨铺天盖地。看着紫色转黑的夜空,她再次手里握着长竿,他的手向天空举起,噼噼啪啪打在水面上。那两双手又像火焰,快要烧着她的脸。乌云在高处,浓浓的声音,闪电也在黑沉沉的深渊中。他变为小黑点,黑点在沉重地站起来。黑点好像打滑。黑点好像哼了一声。黑点好像又伸出手,乱蓬蓬的头发不见了。秃顶的天灵盖不见了。黑点越来越低矮,越来越小。黑点做出一种蹚过脚底水坑的姿势,黑点快抓住竹竿了,她抽回竹竿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推,黑点融化在深黑的河水中。

黑点,雾气,水气都消失。看着平静的水面,好像睡着了,河岸好像从水里爬出来。她瘫坐下去。不知多久,天更黑了,湖面干干净净,人都已经跑光了。人们早已经走远,或者人们就没来到过面前。一股杂乱的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春桃仿佛看见姑姑瘫坐在门槛边,一动不动。

人在哭泣,更多人慌乱,有乌鸦在头顶上方飞舞。

她捂着脸,她不走近任何人。奇怪的是,没有人对她加以注意,包括姑姑。不再会有人痛打她。她想施魔法迫使一切走向她的脚步停下。在不成体统的夜色中,春桃逃了。

春桃慢慢沉入广袤无垠的黑色中,像一颗星星那样隐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