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对她说:“我把奶奶送到桂林老家,我们在那里过,不回来。”母亲对父亲的妈妈采取让其自生自灭的态度。那天,春桃奶奶在地上爬,穿着皱皱的衣服,散发着一种腐败气息,她想端了一盆水洗头,小凳子上一盆水,她端不起来,她倒水时被一种惯性吸力吸过去,人便倒在一堆番薯叶上,骨折,奶奶坐在原地一天。一天吃喝拉撒都在地上,她发着高烧,大叫不止,手颤颤在地上匍匐前行。春桃母亲看见了,她不给一碗水。她捂着鼻子说:“太臭了。”奶奶爬到门角。她很瘦,穿一套黑衣服显得更小,大小便全在裤兜里。一个人像一匹老狗一样萎缩在门角。
夜里爸爸回来,他开始骂春桃母亲,春桃母亲继续嗑瓜子:“又不是我想嫁到你家的,关我什么事。”郑天赐帮着妈妈洗头洗澡,洗指甲,剪指甲,喂饭,清理大小便,洗衣服。接着他占卜。他用两根棉签往两米之外的垃圾桶一扔,如果扔进桶内,就逃跑,扔准了,说明今天第一念头是正确的,他带着他娘跑了。他来妹夫昂生家,把春桃也带回去。
春桃扑向爸爸 :“去桂林老家,你终于揭竿起义,是她逼上梁山的结果。”父亲决心离开母亲生活的主意让春桃很兴奋。车子开出村庄五分钟后,她觉得自己走过阴森森的森林,开始欣赏周围的景象。
妹妹和姑丈追上来。昂生把郑天赐出逃的事告诉凤竹。春桃的小妹挡着他们。小妹妹长得像莲藕,妹妹说:“母亲要你们回去。”
凤竹说了:“……谁都别想能够从我的手掌心逃走,如果不回,我会指挥手里的三员大将(指三个孩子)下地狱,我再上吊……再不回来会有人向你报丧。”“末日……上吊”的想象打垮郑天赐,他乖乖地回到凤竹身边,接受注定的失败,一家人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八、
要不是姑父,春桃的流放生活将遥遥无期。
过了一年,村里二十岁左右的姐妹们开始到深圳打工。秋天的时候,姐妹中一个回村里,她烫了大波浪头发,涂指甲、口红,变了一个人。春桃听到了在珠三角沿海一带外面世界的事情。她们坐了十几小时的车,花了十一元到广州,从广州又坐火车去深圳。在深圳宝安的一个农场帮香港老板种菜。两个月后,她们中最好看的两个女孩成为大龄香港男人的大陆妹老婆。后来大家看她们一笔笔汇过来的汇款,每个人都心动起来,她们还寄回时髦的真皮鞋、电子表、会唱歌的贺卡、电子计算器。他们家人卖菜时,再也不用口算,“只要摁那个家伙,数字结果就出来,这是多神奇的神器啊。”春桃和他们一样,听到这些消息难以入眠。她的兴奋点和别人不同。她感觉香港人再老再丑,个子再矮,也不会找她做老婆,她觉得自己被悲伤浸泡满了。她在这个姐妹面前哭起来,姐妹也同情她,为了安慰她,姐妹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在她心里又挥之不去:“有一个人靠游泳发达了,他趁着从珠海送鲜花到澳门的时候,从小船上跳下,潜水游了过去,成了黑身份的澳门人,但他夜里出来打工一天挣的钱,比全村人一个月的收入都多。”“遍地黄金,随便吃不要钱。”春桃最后明白了:“澳门的金子店满街都是,澳门的店面上,走上一趟吃早饭不用花钱,每间店都有凤梨糕、杏仁饼,免费吃。”
姐妹睁大眼睛:“当然免费吃,你动动手指头,动动嘴巴,没有人会说你,更没人会像你姑父那样打你。”那些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靠游泳到澳门,改变命运。她感到异乎寻常的快乐,嗓子像收到一笔巨款,紧紧地发抖:“偷渡,游过去,就是人上人,到澳门或者香港去!”她很庆幸自己是第一个也暂时唯一知道这信息的人。她眼里放射出光芒……
一周以后,春桃把姑丈的抽屉撬开,把抽屉里的二十元钱全部拿在手里。她按照小姐妹去打工的同样路线,花上了十一元钱坐上了通往广州的大巴。大巴上,她被挤成沙丁鱼罐头,但她心里很暖和,她要想办法打工,挣到去珠海的钱,然后在珠海当一个花农,在某次小船行进时,潜下水游过去……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十几个小时后,她到了广州流花车站,她胸有成竹,看见“广州”两个字,她确信她已经来到广州,姑丈被她抛到脑后。她有一种要起飞的感觉,她喉咙一阵紧张,顺口往地下吐了一口痰。一个红袖章过来拉住她说:“罚款五十元。”她没有五十元。她低声地求他。她希望到最后的时刻奇迹出现。红袖章狡黠地讥笑她:“内地妹吧,想捞世界,又不懂规矩。”她感到绝望,难以捉摸对方的意图。想着又饥又渴,一下子瘫在榴花车站地面。没想到对方几乎不加思索,一把把她拉起来,塞给她一个扫把,告诉她说:“看你也不是恶人,给你个机会,救你一把,把这一片地扫干净了。”简单一句话,让她像得到重生机会,她拿起扫把一扫扫至半夜,她靠在车站的长椅上睡着了,半夜一阵喧闹声,把她吵醒,一些警察模样的人说道:“查身份证。”春桃把身份证给他,一看是外地的,他们又说:“查临时暂住证……”她拿不出,他们吼起来:“听不懂吗?你没有临时暂住证,立刻返乡,要不然就抓到收容所……捞妹……”
春桃就这样被遣送回来。
这次受挫,春桃再次回到姑丈家,再次天天面对她最不愿意见到的姑丈。她开始不言不语,不像以前小心翼翼躲开姑丈,挨打时,她露出死猪不怕烫的表情。
春桃越是这样,姑丈觉得她做错事还敢“反骨”。他更加不怕找不到理由打她,随时可打,刮来一阵风、下一场雨也是打她的理由。他觉得她是吃饭的累赘。他双手抓住她头发,晃动着身体:“下雨都不会收拾衣服。”他用膝盖死死顶住她手臂,他掐住她的喉咙,用拇指压她的气管,她的舌头往外伸,翻出大部分眼白,脑袋被他猛撞了几次,他并不觉得他是撞脑袋,他在砸开一颗椰子。
姑丈说:“我跟你讲,你可以去死,比偷钱光彩。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活着又没什么用,也不是说没有用,可以让我折寿呢,你是我那个魔鬼妹妹派来整我的。”
姑丈说:“长江没有盖盖子啊?杨梅树又开花了,冲你来的吧。”见过杨梅花开就要死人的传说,让她害怕。
春桃睁开一只眼,每天醒来,就盼望等到天黑能够闭上眼睛,可以待在黑暗里面,那时她才能够逃过姑丈的毒打。她仇恨的种子一天天发芽、长大。
“能游泳到澳门,就可以改变命运,”这个消息本就是以讹传讹,那几个外出打工的人再次传播,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几个月后,这秘诀再次传到村子,他们就都相信,他们觉得要相信闯过世界的人。
几乎全村的成年人都想学游泳。
村里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井底之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