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瘦得脱了相,大喘气躺在床上。炉子里火苗蹿得老高,可能是太热了,爹把胳膊伸出来,脚也露出来。
给我倒碗水。爹冲着倚靠在沙发上的我,喊了一句。
我撩开被子准备下地,娘箭一样射进来,手里端个碗,喝吧,不凉也不烫,搁了点你好喝的橘子粉。
娘没日没夜地伺候爹,我们怕她累趴下,让她睡东里间,跟西里间隔着两间客厅,没想到爹刚说喝水,娘就把水送来了。
放糖了没有?甭给我放红糖,放两块冰糖就中,我最近一直上火。
水里放的就是冰糖,两块。
爹喝了几口说,天明了把迎春找来,给我理理发。爹卧床不起几个月,头发已经很长了。
村里有两个理发的,一个叫福来,一个叫迎春。福来几年前在省城美发学校学习了一年多,回来后在村口开了美发厅,店门口有一块醒目的招牌:“美丽车间”。福来剪头烫头染发,三里五村的年轻人,放着县城不去,都喜欢让福来弄头发,要价并不便宜,但没有谁跟他讨价还价,为什么呢?年轻人的意识里,吃的穿的能讲价,自己理个发,人家说多少就多少,还价了就是“贱头”。
迎春四十多了,没娶上媳妇,跟他老娘相依为命,一般都是在自己家里给人剃头刮脸理发,遇到行动不便的,随叫随到。
当地习俗,小孩儿满月要剃满月头,但是小孩儿爱哭闹,稍有不慎就会弄破头皮。还有就是久病不起的人,临死前都要理理发,因为害怕小孩儿哭闹和重病号不吉利,这两样活儿福来不干,往往是迎春上门服务。
爹年轻时的发型是分头,小时候我喜欢把手埋进爹的头发里,左手跟右手捉迷藏。
我们姐弟仨都上学了,靠种地已经满足不了家里的开销,为了补贴家用,冬天地里没什么活了,爹就去村西岗坡地刨石头,一方三块钱。刨石头是力气活,虽然是冬天,爹却汗流浃背,干脆让迎春给理成了板寸。
爹照镜子说,留了这么多年分头,才知道理板寸精神,还省劲儿,洗脸时顺带就把头洗了。
板寸比分头省梳理,但是得理勤点。
那天,爹听别人说他头发长了,去找迎春嫌费时间,着急忙慌地让娘用剪子给他铰短。
娘一剪子下去,把爹的左鬓角铰短了,她想从右鬓角铰齐,没想到右鬓角比左鬓角还短,铰了几下,娘慌了。
爹见娘停下来,问怎么不铰了?娘说你去找迎春吧。
爹照照镜子,“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你铰得跟狗啃的有啥区别?爹跺跺脚,找迎春给他推成了光头。
爹回来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高兴地说,光头是不咋好看,但是光头有光头的好处,能俩月不用理发。
快过年了,理发那儿每天都排很长的队。
娘说,要不,我给你铰铰吧?
爹说,搁平素就叫你铰了,这回不行,我还要刮脸,拾掇得干干净净,这个任务让迎春完成吧。
弟弟去找迎春,一个人回来了,说,叫了半天门没人应声,迎春的邻居说,年底了需要理发的人多,迎春昨晚上睡觉迟了。
爹说,你再去叫,迎春睡觉迟了,他老娘该听到啊,咋会不应声呢?
弟弟说,我吃了饭再去。
爹不愿意了,声音高得近乎吵架,吃饭就恁当紧,赶紧去,使劲儿叫,多叫几声,不把迎春叫醒甭给我回来。爹是个大嗓门,有病以后,再没有大声说过话,今儿是真着急了。
半个小时后,弟弟回来了,身后跟着福来。
爹问,迎春呢?
弟弟说,迎春和他老娘中煤气了,在诊所吸氧输液呢。
福来说,叔,以前我不给病人理发,但是从你这里破例了。你不知道,要不是书明哥翻墙过去,迎春娘儿俩说不定会丢命。
福来给爹理分头,刮脸,还捏了眉,爹容光焕发,穿上他最喜欢的中山装,让村里照相馆的六子,给他照了一张相。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爹停止了呼吸,那张照片被放大成了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