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香笑出了声:“疯四奶奶,您逗我。”
“香丫头,你可不能下到河里去,小心水鬼把你抓走吃掉。”
“我才不怕水鬼,我爷爷说,鬼最怕火,我带着打火石。”她从袋子里拿出两块石头,放在手心里紧紧攥住。
这时,崔老汉的小孙子洛树正从对岸踏着木桥过来,他圆圆的脑袋上顶着一个草帽,穿一件月白色粗布汗衫、藏青色长裤,布鞋是新的,刚上脚不怎么舒服,大脚趾弯曲着有些伸展不开,像金蝉做钻出地面的最后一番努力。
他看见河对岸的来香,便挥舞着右臂朝她招呼,“喂,喂,来香……”来香从风里听见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打火石啪的一声掉地上一块,也顾不得捡,低着头便往家跑。她的花褂子上恰巧停了一对白蝴蝶,风一吹,便散了。洛树给左臂的空袖子打了个结,好让它不在风里摆来摆去。
去娘娘泉打水的男人们陆续回来,洛树经过他们时不忘恭敬地行礼。前头的汉子微微颔首,和他开玩笑:“洛树,告诉你父亲,今天晚上把酒备足了,全寨子的人不请自来啊。”说着,拍拍他空落落的左边胳臂,似要确定眼前这个俊俏的男孩是否已经痊愈。洛树笑着点头,他今天刚满十五岁,按照桃花寨的旧俗,男子满十五岁要请全寨人喝福禄酒,意思是谢谢福神的护佑,才使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到现在,再把禄星请来,希望能带来财气。洛树的左臂两年前被蛇咬伤,为了保命砍去了,所以这个福禄酒更要喝得痛快才行。
叶老汉在巷口寻见坐在石碑旁出神的孙女,他唤一声“香丫头”,来香便跟在爷爷后面,蹙着两弯细眉踩着湿漉漉的青砖路回家去。她把唯一的一块打火石放进口袋里,觉得不是个好去处,便放在右手攥了一会儿,觉得手里痒痒得慌,便用左手移了去。忽然,她定定地看着染了指甲花的手指,心里便涌起了一片雾,一会儿就有水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这时,来香闻到了空气中桃花酒和桂花酒的味道,知道是洛树家打开了窖藏的陈酒准备招待乡民,叶老汉回头对来香说:“香丫头,人家这是招呼我们祝福禄去哩,我们带些什么送去呢?”来香悄悄用衣袖把泪抹了去,嘀咕一声:“您才不是去送礼物,是想要喝酒咧。”
饭后,叶老汉坐在苦楝树下编鸡笼,苦楝花的浓香熏得人晕晕乎乎,老汉编罢三个,就坐在石凳上喝茶、看天,他看见香丫头又在阳光下晒旧书,有人叩击木门上的铁环,吱呀一声推门,先伸进来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洛树带着羞怯的笑,他把草帽拿在手上,正好给手心里几朵小花遮阳。
听得后院篱笆门哗啦响了一声,一条长辫子隐了进去,忙招呼洛树进来喝茶。洛树也不进,把花放在门前台阶上,跟叶老汉问好,请他晚上一定去他们家喝酒。说完行礼关门要走,不小心把左边的衣袖夹在了门缝里,憨憨地又叩门。叶老汉看见他出了一脑门子汗,便安慰似的又重新讲了一遍:“洛树好后生,晚上我带香丫头一起给你送福禄去呀。”少年咧开嘴不出声对着叶老汉笑。
家雀们又飞到石桌上,来香捧着一只鸡雏慢悠悠出了后院,她把小鸡放到石桌上,说:“这只鸡抢不到东西吃,我让它在这里快活快活。”说着,把家雀们全赶走了。叶老汉看看孙女,又望望台阶上的花,就只忙手里的活计,眼里带着笑意什么也不说。来香过不久就跑去翻翻书,一会儿又把鸡雏放回鸡群里,出来后挽起袖子去青菜地里捉虫子,还没逮住一只便又要提着木桶晃悠晃悠地去井里提水了,她甩了几次井绳总是把桶掉下去,索性过来坐在石凳上看爷爷编鸡笼。
午后,一朵云从佛陀山上飘过来,停在桃花寨的上空,天气瞬间阴沉了许多。风停了,苦楝树的叶子也不簌簌响了,连门前清水河里的水也不再往前流动,桃花的香气混在崔家的酒香里,浓得化不开,分不清是花香还是酒香。
山上又开始起雾,不知道是从哪里最先弥漫开的,不一会儿就只能隐隐约约看得见绿色的树影了,哪怕是附近寨子里经验最丰富的猎户和采参人都不敢在此时进山,毒蛇最爱在这种天气里穿梭横行,鸟儿把窝搭得高高的,野兔把洞打在峭壁处。疯四奶奶的拐杖咚咚咚敲着青砖从他们门前走过,嘴里念叨着“雨来喽,雨来喽”,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寨子,接着雷声滚滚像要劈开整个尘间,来香顶着雨点把古书搬进屋里去,她抬头看了一眼佛陀山,发现它竟真的像佛一样在雨里打坐。
爷爷唤她快去屋里避雨,她说去看看疯四奶奶是否安然回了家,戴上斗笠就要出门,踏上门前台阶看见一束黄色小花,耷拉着脑袋破败地躺着,花下面是自己落在河边的那块打火石,来香捡起石头,轻快地跳了过去。
疯四奶奶正坐在自家屋檐下笑眯眯地听雨,看见来香踏着水花过来,转进屋子把烤火盆端出来给她驱寒取暖。来香取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和疯四奶奶并肩坐着看天听雨。
“疯四奶奶,我担心你回不到家。”
“来香,你看天上在往下倒酒哩,一定是哪个粗心的神仙把酒杯打翻了,这么浓的酒味,得多少年的陈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