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一棵树

志远一直往家里搬材料,房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持续不绝。有人问他干什么,他闷闷回一声:“做梯子。”

在居民楼里这声音很震耳。楼里住着七七八八的人,近的远的,无一例外都能听见志远做梯子的敲打声。有人很好奇,下楼有电梯,上楼顶有步梯,做梯子干什么?志远说:“去看树。”

人们说,院子里就有国槐,有杨柳,一仰脖子就能看,难道你要爬上枝头去看树?志远又回:“看悬崖上的树。”

人们哄堂大笑:钢筋混凝土的楼,一家一个鸽笼,从楼上往下望就是悬崖。如果要去山里,多长的梯子才能攀到悬崖?

志远不管别人言语,照样搬材料进屋,做他的梯子。

半年过去,没见志远搬出梯子来,人们问,你的梯子到底做得怎么样了?有多长多高?志远说:“还不够长,也不够高。”

人们见志远不断运进材料,不断把碎余的废料扔进垃圾桶,估算运进屋里的材料,足够把他的房子改造好几轮了。时间一久,人们都当志远要么是说笑话:要是做梯子,那么长的梯子怎么架得出房子,即便架得出,又如何扛得动?要么是神经出了问题:没有人常年累月做梯子,不卖不售,他吃什么穿什么?

志远大学毕业,经过商,做过工程,有一些积蓄。后来当志愿者,为下岗职工、残疾人、老年人、失学儿童、特殊困难家庭提供力所能及的帮扶,救济那些在贫困、疾病里挣扎的人。一做十年,自己只剩一套房子。人们说他尽干不打粮食的事。但志远不管不顾,一如既往。

时间久了,大家不再关心志远的梯子,该上班上班,该出游出游,该逛荡逛荡,过自己的滋润日子。到了晚上,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慢慢习惯了,在这时短时长、或高或低的声响中沉入梦乡。

有一天人们正要睡觉,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头,看厨房,锅在瓢在;看客厅,沙发依旧电视依旧;看卧室,床是老样子柜是老样子。人们思来想去,发现是叮叮当当的声音没有了。

是的,志远做梯子的声音停下了。

整栋楼沉寂下来,人们顿时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人们都在问,志远怎么了?是志远把梯子做成了?

人们从床上爬起来,一股脑地涌向志远家,想看看志远,瞧瞧他做的梯子。

门大开着,志远不在家。

志远在楼顶。

志远静静地站在楼顶,望着天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很圆,圆得像精密圆规画在天上的。月亮很亮,把楼顶照得光灿灿的,人影子黑黑地被踩在脚底。站在月亮下,志远的秃顶上也闪着光,脚下像是黑云托着要往天上飞。

志远伸出手去摸月亮。

随着胳膊伸开,人们看见,志远身上挂着一架梯子。那梯子一阶一阶,针一样细,两边的扶手丝一般柔韧。梯子缠在志远的腿上,从左腿到右腿,到肚子,到腰胯,到胸膛,到脖子,然后挂上左臂,再攀援到右臂,沿着他的手指向月亮去了。

“有人!”眼尖的人惊呼。

人们凑近看,果然看见一阶一阶的梯子上,爬着密密麻麻的人,有四肢并用的,有手抓脚踏的,还有摇摇欲坠的;有穿红的,有着绿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单个攀爬的,有互相搀扶登援的,还有肩头背负着他人的。他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瞅着更高的阶梯。

又有人喊出声来,“那个是我!”于是人们更凑近些去看,辨认梯子上的小人儿。

志远似乎不知道周围围满了人,也听不见人声嘈杂,高昂着头,手越伸越长,梯子越举越高,终于探进了月亮。

在矮坡弱草面前,悬崖才有高大险峻的意义。志远喉咙里咕哝起来,声音越来越沉闷厚重。继而,他悠长地喊了一句:“树啊!”

人们看见,月亮里巉岩耸立,壁立千仞,暗影里突出的棱角,更显得峥嵘嶙峋,一棵树虬曲蜿蜒,努力向上攀援,猛然跃上了崖顶,粗壮的枝干插入湛蓝的天空,把整个天空染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