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妮

“我一定要逮住它。”桑和他的祖先们一样,沉着勇敢,且耐心地等待,他们曾在这块土地上,在森林里和河流的两岸带领着白人们围猎狮子。他们曾用来福枪把霰弹打进凶猛的狮子和暴躁的野牛的肚子里,更不用说逆来顺受的羚羊了。他们开着白人的越野车,在原野上奔驰,用沸腾的尘土将那些再勇猛也难免受到惊吓的野兽圈在一个狭窄的地带,再用猎枪去轰它们。在,也只有在那种时候,他们几乎可以向白人发号施令,嘲笑那些养尊处优的绅士们的胆怯、无知和虚荣。

它不可能跑出去,他明明看见阿里将它赶进了林子里。它挨了他好几块石头;那孩子手里捧了一堆石头,他扔起石头来简直比连发的冲锋枪还快。它受了重伤,它的嘴、它的腿都被打惨了,它跑的样子有些勉强,已经是不想再跑。他当时正在想着找个什么拿着顺手的武器,悄悄地走过去,把它杀死在那棵树底下。他正这么想着,阿里的石头就飞了过来。而他连脚都没来得及挪动。他愣住了,看见它鼻子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仿佛有人用带瞄准器和消音器的卡宾枪冷不防地在他眼皮底下放了一枪似的,冷不防地打中了他眼皮底下的猎物。这一枪打得漂亮极了,除了命中时那沉闷的敲击肉体的一声“咚”,再没有任何声响。那条狗挣扎了一下,从它鼻子上通过的一根重要神经被打断了,四肢顿时失去了知觉,它想用肚皮站起来,但是它马上又倒在那棵树底下,抬起头来嗷了一声,第二块石头就在这时打进它张开的嘴里、它的牙齿上,撞出一道狭长的火花。这一下直接把整条狗打得飞起来,他亲眼看到它痛苦地在空中腾起,四肢僵直,落下来时背先着地,不过紧接着它顺势一滚,像个奇迹般站了起来。它再没力气嗷叫了,而是从嘴里发出一串低沉的抽泣。第三块石头掷过来,若不是它正好低下头去,将那张长长的脸往地上一啄,像只鸭子似的叼起了那块滴着血的肉,它的脑袋准开花了。石块擦着它的耳朵飞过去,狠狠地击中了树干,将脆硬的树皮击出了碎末。“第四枪”打在离它的前爪一厘米的地面,腾起一小股干燥的尘烟。这时他看到那条狗撒腿要跑,刚迈出一步,一瞬间随着清晰的骨头折断的声音,一块扁平的石片从它的膝盖上弹出来。仿佛那块石片悬挂在空气里,狗跑的时候重重地踢到了它,将它踢飞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膝盖撞得粉碎。它一步没迈完就摔了个嘴啃泥,像是从空中跳下来似的,几乎是垂直砸在地上。正是这一枪,打得它心灰意冷了,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它躺在那里至少有一秒钟,就是从那漫长的一秒钟开始,它已经不想再跑了,尽管还是跑,朝着树林里用三条腿跑去。

阿里手里捧着一堆石子,朝它逃窜的方向紧追。桑这时从他一动不动待着的地方,从他一直在寻思着要找个拿着顺手的武器却一直没去找那个武器的地方,走了出来。“你想打死它吗?阿里!”阿里立即收住了脚步——他本来就跑得不快,他的枪法真是没得说,但作为一个猎手,他跑得太慢了,他就是打断它两条腿,还是跑不过它;他学会走路也只不过几年而已——他就那么自然地停住了脚步,望着站在他眼前的桑,似乎在琢磨着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不知道。”他开口说道。桑伸出手掌,盖住他手里捧着的那些石块,“那你还这么卖命地砸它?”“给它一个教训。”阿里说。“你怎么不打死它呢?”桑从他手里拣起一块石头,扔在了地上。阿里马上扭过头去看着那块滚落在泥尘里的石头,像是看到有人在打猎的时候竟然无聊地朝地上放了一枪,白白地浪费了一颗子弹。他望着那块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力量的石头,茫然而强作镇定地说:“不一定要打死它。”不就是因为它叼了你姐的玩意嘛,桑在心里嘲弄他,说不定你正好找到一个借口,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猎人,好过一把扔石头的瘾呢。而我,跟你不一样。我非打死它不可,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要做一件事情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还不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我是为了蒂妮才这么干的,我的目的就是把它变成一条死狗,让那些本来长在它身子里面的,都翻出来扔在身体的外面。“听着,小孩。”桑又帮他扔掉一块石头,“你站在这里,别再进树林去把它赶走了。它已经受了伤,我想只要你不进去搅它,它是不会出来的。你只管站在这里守着,别让它跑出来。只要它还在树林里待着,它就跑不掉了。”桑用了一个优雅的动作转过身去,随着他迈开步子,伸在身后的手像一杆扫帚从阿里的手上拖走了,并将那些石块全部扫落到地上。

他知道它还在这里,还没走出去。他在这些木棉、厚皮树和火绳树中间逡巡,他踩在一丛丛的双花草、小菅草、火索麻和朴叶扁担秆上面,他想象他面对的是一头狮子,一头也正在寻找他的狮子,所以他避免走在那些裸露出泥土和沙砾的小路上,免得它顺着他的脚印无声无息地绕到他身后,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他踩着草叶和点缀其间的花前行,又不断迂回,当他想转身时,就用一只手挽住树干,利用手臂的力量将身子旋转90度或180度。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生了锈的砍刀,或者说一块厚铁皮,它的一头卷成圈,形成刀柄。他叫阿里守住树林的出口时,便跑回家去提了这柄笨重的砍刀出来。这中间大概只花了两分钟,在他回家取刀的过程中,他对自己说阿里那孩子不太靠得住,叮嘱十句他可能只会听一句,甚至他专门按照相反的意思去行事,把事情搞糟。他是那种乳臭未干的孩子,又经常自以为是。他手里又握着一堆石头了,桑一眼就发现了这点。不过在这两分钟里,他倒是仍然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除了手上又多了些石块。“走吧,跟着我。”桑拍了拍他的脑门,走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