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儿被豆浆淹死的那年,我才发现母亲不吃豆腐。
那年跟往年一样,腊月二十五天麻麻亮,母亲就洗净石磨吆喝父亲磨豆腐,母亲说:“这样才有过年的样子。”
豆子是头天泡好的,父亲双手握着磨拐一推一拉,小石磨“格愣格愣”从左向右转起来,母亲拿小勺两圈或三圈,给磨眼里喂四五颗泡得圆鼓鼓的豆子和半勺水,白花花的豆浆豆沫从磨口流出来,顿时满屋生豆浆的香味。
磨豆子是个出力不赶劲的慢活儿,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一家人都围着磨子转。午饭过后我们兄妹三个也忙乎起来,一会儿围着父母看他们磨豆子,一会儿去门口等外爷。
外爷要来送花馍,算算应该快到了,每年年关外婆都蒸花馍让外爷来送年,一是图个喜庆,二是想看看我们。往年午饭前外爷就来了,吃完饭帮忙磨豆腐,今天快黄昏了,外爷还没来。大雪已经铺平了路面和沟渠。母亲按捺不住,时不时到门口张望。
父亲担忧地说:“不会在路上摔着了吧?这大雪天的!”
“呸呸呸,臭嘴不灵,臭嘴不灵。”母亲急忙向地上唾唾沫阻止父亲。
天擦黑豆子已经磨好,放在大木盆里等吃过饭上锅,我们才看见一个黑点踏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慢慢变大,变成外爷。
母亲像小孩一样扑进外爷怀里:“大呀,你咋才来?路上没摔跤吧!我都急死了。”
外爷乐呵呵地说:“老了,腿脚不灵了,便走得慢。还好,没摔跤。”
父亲帮忙接下背篓让外爷去喝茶,外爷抱起我说:“不急,先给我孙儿们取花馍。”
母亲把一个点着红色、绿色的莲花型花馍切开,我们高兴地拿着馍你追我、我追你,比谁的馍上红的多、谁的馍上绿的多……追着跑着我一个不留神,仰面八叉跌进大木盆里,豆浆豆沫雪花一般四下飞溅,盆中的豆浆先是让出一个人形通道,然后迅速合拢把我包围起来,像活捉一个入侵者。
后来听母亲说跌进豆浆里的我又光又滑,他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四次拽出来又滑溜下去,第五次才把我捞出来。我只记得睁开眼睛时我在父亲的怀里,喉咙腥腥的发呛,喘不过气来。母亲拍着我的脸哭着喊我的小名:“牛娃子,牛娃子……”外爷急得大叫:“赶紧掐鼻沿子,赶紧掐鼻沿子。”母亲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摁在我的人中穴上,我“噗”地喷出一口豆浆开始不住地咳嗽,一家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豆腐,哎哟,我是不吃了。”母亲刮着我的鼻子说。
外爷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一家人都笑了。
豆腐做好,母亲切下一小块做成白菜豆腐汤。她先盛了一碗给外爷,又盛一碗给父亲,说:“你陪大吃。”母亲只舀了一碗白菜汤,其余的全进了我们兄妹碗里。妹妹好奇地问:“妈,你咋不吃豆腐?”母亲说:“你哥弄瞎的豆腐,你们自己吃,我不吃。”听到这话,我心里惭愧,觉得是我跌进豆浆盆里造成的视觉冲击,破坏了母亲敏感的味觉。但看看又白又香的豆腐,哪有什么“瞎”?
那年过年,母亲有时尝一点儿豆腐,有时只拿起筷子往我们碗里夹,就连二娘送的豆腐也是这样。我疑惑地问母亲:“二娘送的豆腐我没弄‘瞎’,你咋也不吃?”母亲说:“豆腐有一股豆腥味,我不喜欢吃。”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母亲不爱吃豆腐,不是因为我把豆腐弄“瞎”了。
母亲又从一盘萝卜炖肉里,把少得可怜的肉丁挑进我们兄妹碗里。我奇怪了,问:“肉没豆腥味你咋也不吃?”
母亲说:“羊肉太膻了,不想吃。”我又知道了母亲还不喜欢吃肉,不过我们兄妹喜欢……后来,我们挑起生活的重担,品出了过日子的苦辣酸甜,我才知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为什么总嫌豆腐腥、羊肉膻。
每每想起来,我就会去母亲的坟上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