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身份的人

见到韩蕙,是在文物修复室。她戴着塑胶手套在修一顶通体朱红的大花轿,脸如同抹了胭脂,不知道是天热还是花轿的原因。前边开着两扇门,左右辟出几爿窗,镂空描金的花鸟和古服人物图案,一下子让花轿有了精致感。顶部显然刚上过漆,红得有点辣眼。不知用的什么材料,跟周身的木质明显差别大,仿若戴了一顶不太相衬的状元帽。

马宽扬第一次知道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他还以为韩蕙是博物馆的讲解员,成天靠一张嘴服务游客。哪知她能把台面上的剪刀、裁纸刀、镊子、棕刷、毛刷玩得呼啦啦转。几个师傅分工明确,修古籍,修瓷器,修字画,还有修活字板的。这真让马宽扬开了眼界,以为这个城市只要有虚拟影棚,便能像宙斯一样实现所有的人间愿望。

他是经过博物馆时猛然想到韩蕙的。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本来彼此还停留在陌生人的关系,她只不过坐过他的车,并没有释放任何示好的信号。但博物馆几个字在他的脑子里激灵了一下,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化学反应,似乎不去找她,坚定的脑子便要跟他过不去。于是马宽扬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博物馆,没想到保安把他带到了底楼的修复室。

马宽扬总在琢磨那顶花轿,出自哪个朝代哪个大户人家?坐过颜值担当还是秀外慧中的女子?当这些问题在韩蕙口中得不到确证时,马宽扬甚至先入为主地把她当作了虚拟女主。一旁手握工具的同事用打量的眼光瞅马宽扬,好似眼前这个人是一件来历不明的文物。马宽扬的形迹可疑到底与修复室的氛围不对,他们修复文物,只对文物本身负责,考证从来都是文物收藏家的事。

韩蕙把他拉了出去。两个人在咖啡厅面对面坐着,各自品着杯里的拿铁,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有几次马宽扬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茬,噎住了,静默了好一会儿,正好在为两个人生硬的关系作了恰当的注脚,话便说得一点都不流畅。马宽扬当然是处过一些女生的,跟他年纪不相上下,90后,话接不上或想法分歧时各自埋头刷屏,在虚拟空间里不着痕迹地消解、弥合,等待再次重燃火焰。这样的会面让人小心翼翼,似乎对方就是一块易碎的玻璃。韩蕙几乎不刷屏,看着玻璃墙外的灯火,用凝神代替了卡壳,反倒透出一种沉静而超逸的美。

韩蕙说,她是河南人,两年前文物修复专业毕业后以特殊人才身份引进到这个客家城市的市级博物馆。事业单位,旱涝保收,至少干的是自己喜欢的职业。要不是回家太远,她可能不会有调离的想法。这两年,她四处找关系看能否调回河南,哪怕是一个县级博物馆也好。

马宽扬说,河南可是客家人出发的地方,你偏偏来到这工作,是预谋还是巧合?

韩蕙笑了,说,天机不可泄露!

马宽扬说,上次在机场,也太巧合了吧?

韩蕙又笑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场设计好的阴谋!

马宽扬哈哈大笑。

在选择工作地这个稍显沉重的话题面前,马宽扬轻松地打了个太极,却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两个年轻人算是走近了一步,他邀请韩蕙去了“马记照相馆”。马宽扬提出要为她拍照,还演绎了虚拟影棚的各种场景转换,几分钟时间,便能让虚拟人物穿行北国风光、塞外高原、苍茫海域和草木江南。马宽扬说,你要想下一秒出现在美国旧金山渔人码头或法国塞纳河畔,也一样可以帮你实现。韩蕙拒绝了,说不喜欢这种虚拟,一点都没有现场感,她喜欢求证,懂吗?哪怕是艰难的求证,也比虚拟要强一百倍!

马宽扬心里想,韩蕙到这个客家城市工作,是不是也为了求证什么?他没问,有些事,是适合意会和忖度的。

从屏幕前抬起头时,发现不见了韩蕙。喊了两声,没有回应。阳光穿过门前窸窣的树影,筛子般将光影晃在店里,还传来几声脆响的鸟鸣。马宽扬想起了什么,朝里间走去,推开虚掩的门,韩蕙站在一面挂着照片的墙前。她仰起头,看着那些形态不一的鸟。暗房的光线让她的仰望显得吃力,马宽扬打开灯,啪,亮光从天花板泼洒而下,韩蕙兀地扭转头来,两眼满是讶异,好像背着主人偷看了不该看的物件。

你拍的?

我爸,常年去打鸟。

这些鸟,有意思。

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才玩得起。

认识吗?

不,这不在我的业务范围里。

呐,这只,就这只,好熟悉!

叫什么?

苍鹭!

韩蕙告诉他,这是一种水鸟,在她老家很常见。常年生活在湖泊和溪流边,捕鱼虾为食,一到秋天便往南飞,到了春天再飞回出生地。苍鹭的耐心是出了名的,不像一些鸟类四处搜寻猎物,它能在湖边一站几个小时,安静地等候鱼虾游来。我们那地方的人叫它“长脖子老等”。它还有个习惯,夏天常常用一只翅膀在湖边搭个凉棚,水面出现一片阴影,而那些鱼虾喜欢游到阴影里。它有足够的耐心,也有一些生活的小窍门……

说这番话的时候,韩蕙眼里闪过一缕光。

马宽扬说,这苍鹭来自你河南老家?

韩蕙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它肯定是外来客。

马宽扬说,一辈子都这样漂泊?

韩蕙说,这是它的命运。

两个人的认识,一想起来便觉得有点戏剧性。他们是在机场碰上的,不是候机楼,是在失物招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