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西山,进了安化寺,云舒的心算是静了。
见小和尚在秋风中扫落叶,不便打扰,云舒就在庭院中央的青石板前坐下,那是归无禅师待客的茶案。
云舒斟了一盏茶,茶香伴着晨雾,在茶案上凝成缕缕青烟,升腾,萦绕在大殿前的银杏树下。还有三两个居士围坐在茶案边,云舒不开腔,大家也都不说话。一众人守着一壶茶,就这么守着,等归无禅师的到来。
云舒常来安化寺,将她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包括归无禅师,都是她的听众。
三年前,云舒还不叫云舒。一日,她来到安化寺上香,礼毕,到禅房拜见归无禅师,她说我不求功名,不求富贵,只求做一盏佛前的青灯,日夜伴在香案左右,谛听佛经真意。
归无禅师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音浑厚、通透,像寺里的晨钟。云舒望着正殿的方向,说她一心要了却尘缘,从此再也不执着于五欲六尘,不贪恋于繁花烈焰。云舒说得恳切。
归无禅师始终手持佛珠,诵经,良久双目微张,启唇说道,从今儿起,你就叫云舒吧。云舒作了一个揖,退出禅房。
云舒曾经是梨园社的当红演员,工青衣,兼演刀马旦。她水袖舞得好,唱功了得。当初,一场《鸳鸯剑》令她名声大噪:
贤姐姐怎知我心头悔恨
悔当初大不该嫁入侯门
到今天才晓得
夫人心狠
可怜我只落得有话难云
诉不尽心内苦
珠泪滚滚
想必是
我的儿,他又要复生
……
一曲将毕,台下掌声雷动,观众们齐声呼喊着她的名字,都说曲中的她,活脱脱就是红楼尤二姐。云舒很受用,热血沸腾。
下场时,社长紧随其后,逢人就说:这可是我们社里如今的头牌,钱袋子。
不知何时,社长变了,不再对她甜言媚语、阿谀取容,甚至连日常的嘘寒问暖也懒得敷衍,到处说她疯了。
云舒不明白,很长时间也没想明白,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了疯子?“我怀的孩子,你不许我留下,硬生生逼我堕胎,岂不是你是疯子?”但社里人都不理她,不容她说话,还孤立她。有人建议她去寻个郎中,她偏不,说自己没病没痛的,寻的是哪门子郎中?又有人说佛祖普度众生,能救人于苦厄,她到底还是去了。
每到安化寺,云舒都会坐在茶案前,与居士们一起品茶,各自说说感悟。归无禅师大多时间只是听,偶尔言语。后来,居士们也很少说话,只听云舒一个人说。她本来就是唱家子,一开腔就停不下来——她很乐意在这里诉说。
今天,又是云舒在讲,起初讲自己遭遇的,后来又讲自己相遇的。中间提到梨园社,她就说,直到现在还会有人专程来社里点她的戏,让她唱《鸳鸯剑》:诉不尽心内苦/ 珠泪滚滚/ 想必是/ 我的儿,他又要复生……
不唱戏的时候,云舒很少呆在社里,说那里冷清,有空就去后街的“泳春塘”泡堂子,她很享受自己躺在床上被“侍女”服侍的感觉。她说,那里的每一位“侍女”都是好演员,明明自己不喜欢,却会亲切地叫你姐姐,明明厌恶你身上掉下的灰泥,却还能视而不见地将它踩在脚下,甚至连拖鞋都不穿。
居士们微笑着,听云舒讲。
云舒转头拜向归无禅师,归无禅师回礼。云舒继续说,既然话题扯到了“泳春塘”,我就讲讲今儿在那里遇见的一件事儿吧,这个事儿与一名搓背工有关。云舒说,她之前并没有太过在意这名“侍女”,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侍女”对云舒说了一句话,她认为很有哲理,很有禅意。那绝对不是一个凡人。云舒说。
搓背工的话大体是这样的:每一个人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就的,通身都是灰泥,“人的手伸到哪里,就脏到哪里”。云舒问各位居士,这句话是不是很有道理,很有禅意?又问归无禅师:能从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中体味到禅意,算不算开悟?
归无禅师让云舒斟茶。云舒遵命。
云舒借斟茶之时,诵了一首词,与茶有关:一盏喉吻润,二盏破孤闷,三盏搜枯肠,四盏心脾沁,五六七八九十盏,盏盏洒在故道上,化作尘间尘,习习秋风乍紧。诵罢,云舒凄凄切切,问归无禅师:师父,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和我已做的不一样。
残阳西斜,小和尚还在秋风中打扫庭院。云舒下了西山。
归无禅师立于寺院门前,望着渐远的云舒,说:云舒,还是那个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