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吃饭的人

1、

饭局进行到一半,李芫的手机开始振动。整个饭局电话铃声就没停歇过,所以李芫的手机像战斗机般轰轰作响时,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我坐在他边上顺势捣了他一下,提醒他有电话进来。

这是一次小范围的朋友聚会,恰逢假期孙蕹从外地回来。上次见面还是春节期间,他俩轮流做东我负责吃喝,我深感过意不去。这次我就主动张罗了一个饭局,邀请大家到寒舍一聚,同时邀请他俩把老婆都带上,显得温馨又热闹。大家都说好。谁知等到聚会的那天中午,他们个个只身来赴鸿门宴似的。

人差不多到齐了,我们先是说了一堆别来无恙的废话,说话间隙我给丁小兵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我又给他发了个信息,让他快点来,马上吃饭了,来晚了只有剩菜伺候。吃饭不等人是我们的一贯风格,只是出于礼貌,我们还是装模作样边吃边等,这样一来我们吃菜自然就放不开手脚,酒也不敢大口喝,生怕丁小兵还没来我们就喝多了。按照流程我们先是忆往昔,然后展望未来,最后胡说八道鸟兽散。丁小兵迟迟未到,我们围绕他的话题(主要是说他“坏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从丁小兵的性格、脾气、为人、生活状态一直扯到他的长相。

一般说来,只要我们的饭局从中午开始,那就必定会延续到晚上。这个规律在我们几个人身上从未打破过。规律也好、规则也好,一匹马大家骑,推辞再多就显矫情。一杯白酒下肚大家的底盘也就稳了,丁小兵来或不来渐渐被遗忘,按照套路,往昔和未来已按既定程序走完,只剩下火车在我家客厅里轰隆隆。

李芫的电话就是这时响的。他先是“喂”了一声,可能是对方声音太小,也可能是他自己酒后耳背,他在连续“喂”了几声后,打开了手机免提。

你是李芫吧?一个女声问。

我瞟了一眼,李芫手机屏上没显示来电姓名,只有一串数字。李芫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抱于脑后。他说,对,我是。

我是小刘。

哪个小刘?

丁小兵前妻。

李芫一听是她,立即端坐桌前,双手由后脑处分开,呈单手托腮状。他问,有何指示?

2、

我跟丁小兵认识最早,李芫说,那时候丁小兵还是国企的一名小职员,别看只是小职员,待遇高福利好风光无限,出门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身边漂亮小姑娘环绕。关键是丁小兵还很好客,他的口袋像个聚宝盆,眼见着快到月底了,他的钱夹依旧鼓囊囊,还能随手抽出两张五十元的纸币,往烟摊上一拍,说,拿两包烟。自己揣一包,另一包直接扔给我。当然,这种事不仅仅局限于我,据说也常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我们两个人所有的见面几乎都是在酒桌上,我几乎没有在酒桌以外的场合见过他。每次都是一群朋友喝酒。那时候只能怪自己无能,没能找到个好工作。俗话说,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朋友的成功更让人揪心。李芫继续说,我虽然嘴上不服,但也不好意思直接表明。

这样的朋友谁不喜欢?孙蕹说,只恨这样的朋友太少了。

李芫说,那时我还没结婚,只要我下班没事就到他家蹭酒喝。我也不是天天空手去,偶尔也捎点卤菜带瓶白酒,先是在他家喝,如果谈兴浓就出去找个排档继续喝。记忆深刻的是有年冬天,应该是那年的第一场雪,我跟丁小兵在路边摊喝,就是用红色塑料布围起来的那种排档。我俩去的时候排档还停电了,就这样也没能阻挡我俩喝到天亮。寒风吹得塑料棚噼啪作响,雪还在下,外面的世界因为停电变得明亮。路灯下密密麻麻的雪花像是啤酒花,细腻、洁白,从地面喷向天空,又钻入黑暗,直至消失。风从红色塑料布各个缝隙钻进来,桌上的烛火东倒西歪,雪花也被裹挟着从缝隙钻进来,慢慢淤积在门口水泥地上,像是一小块不规则的门垫。

排档老板已经催两遍说他要收摊了。但雪还在下,从门口卷帘看出去,街上一点绿色也没有,雪傻傻地落下来,堆积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上。所有的生物都冬眠了,仿佛被这鬼天气诅咒了一般。偶尔一两个下夜班的行人正急匆匆走过街道,没有人愿意在这样凄冷的冬夜停留。

这事听丁小兵说过。我说,你俩那次把大排档的啤酒全都喝光了,最后实在是买不到酒了你们才散伙。

对,李芫说,我和他把啤酒瓶挨个插在雪地里,黝黑的瓶子和雪地形成强烈反差,还真挺好看的。丁小兵结账后,我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各奔东西。我记得已是凌晨四点多,环卫工都已上班,正齐刷刷挥舞着扫帚和铁锹,路上的积雪瞬间被抛起,又一头栽进更厚的雪堆里,满大街都是刺耳的摩擦声。回家路上,我经过一个水果店,店内昏暗的灯光下睡着一个男人,说是睡在床上,其实就是一块长条木板,几个装水果的空塑料箱支撑起这块床板,旁边摆着个取暖器。我是被水果的香味吸引的。你们可有过那种体验?冬天凛冽寒风下,一股清新的或说是迷人的香味也行,一下子击中了我。我先是靠在玻璃门上,没一会儿就顺着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被宏大的水果香味包裹着,迷迷糊糊坐到了天亮。

后来你俩喝酒好像不是那么频繁了吧?孙蕹说,听你说过,没出一年丁小兵就结婚了。

的确,那一晚喝出了“风雪山神庙”的气势,也就是那晚之后,我和丁小兵的联系忽然一下就减少了,彼此也不主动张罗饭局。我们再也不谈论喝酒以及酒桌上的丑事,偶尔提起我们曾经喝过的大酒,似乎那是曾被捉奸在床的久远的一块伤疤。

李芫说,后来丁小兵就结婚了。我真想不明白他怎么和小刘搞到一起的,小刘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唯一的优点在我当时看来就是善良。后来证明连这一点我也看走了眼。结婚以后丁小兵被小刘管得死死的,出门喝酒必须经过她批准,回家时间也被限定住,起初丁小兵还抗争过,几个回合较量下来,他几乎不再出门喝酒。

那段时间我们不是主动拎着卤菜敲他家门吗?我说,鸭爪、干切牛肉、猪耳朵什么的,一拎一大包开袋即吃。

李芫说,有时候我们连啤酒都是自备。也不晓得那时候我们哪来那么多闲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