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形似河蚌,要说里头藏珠,想来也只有村里唯一的学校。学校前头,零散地分布着几个摊铺,算是半个集市吧。
集上有一间卖烧饼豆花的铺子,铺主叫阿发,他不说话。我爱看他干活儿,看他把揉好的面团贴入滚烫的炉内,金黄的烧饼吹了气似的鼓涨起来。阿发忙于灶案的姿势,让我想起语文书上的一幅插图——一只清瘦的飞鹤。闲时的阿发,坐在椅子上,腰身挺直。我常常生出遐思,此时的阿发,面前若是摆一张古琴,奏一曲古乐,那该多超逸。
农忙,大人有时来不及炊饭。我们肚饿,少不得来找阿发。阿发,送点烧饼吃?他就优雅地起身,微笑,一个个分发。
一个孩子吧唧嘴大口吃着,问,阿发,我姆妈也会熬豆花,但吃起来不香。阿发便温和地给他做演示——捞起一碗豆花,往里搁香油,撒芝麻,淋醋,加盐,添葱……他朝这孩子眨眨眼,似在说,得这样调和才有味儿。
另一个孩子干脆说,阿发,我可以天天来吃吗?阿发就在墙板上写上一行粉笔字,大意是,他不种田,我们可以用家里的白面换烧饼。可送来后,他只象征性地收一点儿。
我曾经觊觎学校里一个亭子式样的藏书室,为此踩点半个月。据说,里面有许多泛了黄的古旧书籍,那些黄色纸页,很像上茅厕用的纸。我家人多,厕纸用得快,偷一些回去,也不要紧吧。在我的认知里,书越新才越值钱。我撬开锁,走进这间布满灰尘的屋子,脑袋犯晕。书太多了,全是竖体字线装书。我抱起一大摞,蹑手蹑脚出去时,却被人拦住——是阿发。
阿发,我分点给你,你不是要寻报纸包烧饼吗?
我第一次见阿发生气。他打了我的脸,一记清脆的耳光。我当即扔掉书就哭了。阿发没有理我,把落地的书一一捡起,一本本放进木柜。一缕光线射进来,他的表情异常专注。这些书,分明是他珍藏多年的宝贝。
而后,阿发寻了一把竹帚,示意我离开。他要打扫屋子。
阿发,我要回去告状。我捂着脸哭叫。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递给我一张纸条,上写:以后不可偷书。
那些烂书有什么用,还不如一把火烧掉!我不服气地叫嚷。
阿发的脸色变了,没再写什么。
我跑掉了。
回家后,我就发起高烧。
我问奶奶,阿发年轻时就在卖早点吗?
奶奶摇头。
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不敢说自己偷了学校里的书。
阿发是一个乡贤善人的儿子,他喝过洋墨水,念过许多书,很有学问。
那他为什么要开早点铺?
他不图钱,是怕孤独。
孤独?
他嗓子毁了,说不得话,开个铺子,人来人往,心里热闹。
竟是这样!难怪我们都没听过他讲话,只当他性子古怪。村里的大人应该都晓得,可他们默契地从来不说。
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被人灌哑的。那个年代,他家成分不好,遭坏人报复了。
我大致听懂了奶奶的话。病好后,我去找阿发。阿发的铺子有一道隔开的门板,前头经营早点,后头权当卧房。门咿呀开了,阿发不在。
阿发的床边摞着一堆厚厚的书。床头高挂一个摆件,一只栖在绿竹上的玉蝉。桌上摆满笔墨纸砚,砚台左侧竖着一枚印章,我勉强认出镌刻的红字——邵子发。那天,我没等到他,只好悻悻地走人。
这之后,我们再没看见阿发。铺子沉沉地关着,门上扣着铁锁。酥香鲜美的烧饼豆花再也吃不上了。
学校开会,校长说,这学校原本是邵子发家的祠堂,村里没钱,他将祖屋贡献出来做学校。可现在已成危房,必须重建。我拦住校长,能把里面的藏书室保留下来吗?
校长看着我,答非所问,他说,镇上已经安排阿发住进养老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