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之际,有很多文人士大夫自觉地选择与异族统治者武装对抗的道路。夏完淳所谓:“长安无限屠刀肆,犹有吹箫击筑人。”黄宗羲即是一位“吹箫击筑人”。
党人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世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天启年间曾出任御史一职。黄尊素在北京任职两年,因弹劾魏忠贤被削职归乡。天启六年,党祸爆发,黄尊素受酷刑而死,彼时的黄宗羲才17岁。
崇祯元年,黄宗羲来到北京,他是为指控将父亲陷害致死的直接责任人而来,指控的对象主要是曹钦程、李实、许显纯、崔应元四人。当初这四人分工坐实,将黄尊素迫害致死。
刑部会审许显纯、崔应元之日,许、崔二人甫一出现,早已等候在此的黄宗羲突然跃起,从袖中拔出一柄长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走在前面的许显纯,当场令其“血流被体”。一个月后,会审李实等人,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更让人惊骇的是,当刑部提审两个曾经对黄尊素等人刑讯逼供的狱卒时,黄宗羲与几个同难的东林党人的后人一起冲上去,以棍棒共棰之,将两人当场打死。
黄宗羲“义勇勃发,自分一死,冲仇人胸”的作为,让他一时名震天下。当他为父伸冤后返回故里时,四方名士纷纷迎接,并均以做他的朋友感到光荣。崇祯皇帝念及黄宗羲是忠烈之后,并没有追究他擅杀的责任,自此之后,黄宗羲在士林声名鹊起。
复社是明末最重要的政治和文化团体之一。像那些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青年才俊一样,黄宗羲也加入复社,多次参加复社重大的集体活动并与复社的头面人物诸如陈贞慧、方以智、冒辟疆、侯方域等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复社的岁月虽然很短暂,却令黄宗羲受益终生。与复社才子们的交往,让他眼界大开。与冒辟疆、侯方域们的张扬不羁相比,黄宗羲显得内敛而持重,缺少浪漫的情调,但他从复社才子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奋发进取的力量。
游侠
1644年的甲申之变,对于复社所有的成员都是一个命运转折点。在南京建立的弘光小朝廷中,复社的死敌阮大铖成为实际的掌权者,黄宗羲也成为阮大铖重点追捕的对象。幸运的是,黄宗羲在公差前来抓捕之前逃离南京,当他结束流亡,回到家乡时,弘光朝廷已然倾覆。其后不久,他的老师刘宗周即绝食身亡,黄宗羲自此进入了“天崩地解”的年代,而他也正式承担起天下兴亡的重任,变卖家产,组织义军,踏上了武装抗清的道路。
从35岁到50岁,是黄宗羲积极献身于抗清运动的15年。这15年间,他先是与兄弟一起组建“世忠营”,“世忠营”战败瓦解,他又加入鲁王的政权,但只是“以布衣参军事”,与鲁王的流亡政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于抗清的岁月,黄宗羲其实不是不明白,“以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当车”。但对于他来说,“反清”不是为了“复明”,他要以一己的牺牲,让异族的入侵者看到泱泱中华并非无人。
儒林
随着鲁王政权的式微,郑成功攻打南京功亏一篑,尤其是老友兼同志的钱谦益等人先后去世,黄宗羲逐渐陷入四顾茫然的孤绝境地。
渐入老境的黄宗羲变得心似止水,他终于主动放弃武装抗清,进而一个人躲进山中,离群索居。
离群索居的黄宗羲开始从根本上反思明朝衰亡的原因,并由明朝推及历朝历代兴亡的规律。正是从这个时期起,对抗者黄宗羲渐行渐远,思想家黄宗羲呼之欲出。黄宗羲晚年总结平生的作为,将一生划分为三个阶段:
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其为人也,盖三变而至今。
所谓“党人”,是指他加入复社的那一段岁月;所谓“游侠”,是指明朝灭亡后他武装抗清的那一段岁月;所谓“儒林”,则是指五十岁以后,一个与往昔迥然不同的黄宗羲诞生。这是一个新的思想家黄宗羲,他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深度剖析,将批判目标直指王朝体制。
黄宗羲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君为“大害”的具体表现,就是“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就是“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益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
黄宗羲认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所以,应该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因为只有“公治”才能保护“公利”。这种朴素的民主思想,在当时的中国足以振聋发聩。
“国可灭,史不可灭”
正是因为跳出一家一姓的朝代兴亡的视域,黄宗羲才不会成为一个愚忠的腐儒,更不会成为一个只爱大明王朝的“爱国者”,他才会对康熙皇帝产生一定程度的好感。
黄宗羲既惊异于康熙朝政治的清明,对康熙皇帝本人的为政宽仁,以及对知识和文化的尊重也深表佩服。与之同时,黄宗羲也对他受到的礼遇心怀感激,康熙皇帝下诏征“博学鸿儒”,首先想到的就是黄宗羲,清朝修《明史》,康熙皇帝命地方官亲自出面礼请黄宗羲。
晚年的黄宗羲是在一种宽容、平和的心境中度过的,他积极投身到教育等各项公益事业中去。虽然黄宗羲本人并不出面,但他却让儿子参与《明史》的编撰,为的是“国可灭,史不可灭”。康熙二十七年,79岁的黄宗羲立下“裸葬”的遗嘱。
公元1695年8月12日,黄宗羲逝世。离世前五天,他留下这样的文字:
年纪到此,可死;自反平生虽无善状,亦无恶状,可死;于先人未了,亦稍稍无歉,可死;一生着述未必尽传,自料亦不下古之名家,可死。如此四可死,死真无苦矣!
对于黄宗羲来说,有了这四个“可死”,死非但不以为苦,反而足以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