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必须佩服《史记》的笔法,司马迁花了很多篇幅去描述严仲子和聂政两人的对话。那些都是刺杀前的铺衬,接下来,司马迁对聂政杀侠累的描述却极短:“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直接一路上去,当场刺杀侠累,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司马迁以用语多寡的对比,凸显出了聂政的胆识和武勇。
聂政被称为“勇敢士”,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胆识。做同样的事情,别人总是会想,在这里或者那里被阻挠了怎么办?聂政根本不管,他提着剑,在任何人来不及防卫的情况下,直走到侠累面前,拔剑击杀,随后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刺客列传》中这一段行刺的描写是最快的,而且没有任何曲折,跟后面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侠累被刺之后,左右大乱,这时候“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以聂政之英勇,又多杀了几十个护卫,然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这不只是自杀,而且是在死前特意毁坏自己的身体,让别人分辨不出身份。聂政死后,“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韩国为了找出这个刺客的身份,进行了高额的悬赏。如果有人能够指证尸体的身份,将得“千金”。但是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人来领这个钱。一直到有一个女性出现,那是聂政的姐姐聂嫈。
聂政的姐姐不在韩国,所以过了很久,她听说有人刺杀了韩相,并且没有人知道刺客的名姓,马上认定这个刺客就是自己的弟弟。她知道严仲子曾经委托弟弟去韩国做一件事,她赶到韩国看到尸体,立刻认出就是弟弟,伏在上面大哭。
接下来,她揭露了聂政的身份,大街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说:“这个人杀了我们的国相,而且国王现在正以千金悬赏他的名姓,你怎么敢来辨认他呢?”聂嫈回应说:“我当然知道弟弟做的是什么样的事,他是在保护我。他死前把自己的面容用这种方式毁坏,就是为了不被辨认出身份。这是我弟弟的个性。当年他杀人避仇时想要赡养老母,自污身份去做一个卖肉的屠夫。他接受这种卑屈的生活,就是因为母亲还在,还有我这个没有找到夫家的姐姐在。如今我的母亲已经得享天年,我也已经有了夫家。严仲子在我弟弟生活最卑下的时候找到了他、厚待他,因此刺激了我弟弟心里最深刻的想法——士固为知己者死。他决定要为严仲子而死时,心里还记挂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连累我。但他并不了解他的姐姐,难道我就真的怕殁身之诛吗?我怕被他牵连吗?不是!如果我保住性命以求苟活,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聂政是谁,做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聂政是为了严仲子而做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报答他的知己者。他一旦答应了别人的请求,就可以用这么英勇的方式兑现自己的承诺。虽然我这样做会被牵连,韩国的国君也会抓我杀我,但这样世界上就会留下聂政的名字和行迹。”
人做了高贵的事,应该让后世的人知道。因为这样一种信念存在,后世的人可以学习、模仿,至少感受到什么是高贵的精神,并受其感召。延伸来说,司马迁对于为什么要有史家来写历史,有自己的答案。这个答案跟今天历史系、历史研究所里老师讲的非常不一样。对司马迁来说,史家的责任就是把过去这些非常行为和高贵人格流传下去。
为了把这些名声保留下来,有些人会用更麻烦或者代价更高的方式,例如聂嫈所做的这件事情。她讲完了这番话之后,“大惊韩市人”。大家都知道死者是她的弟弟聂政之后,聂嫈“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跟弟弟一起离开了人世。这个时候司马迁说:“晋、楚、齐、魏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
聂政的故事,尤其是后来聂嫈的所作所为,不只是惊动了韩国,连周边的晋、楚、齐、魏都被惊动了,这两个人的名声快速地传了出去。聂政的确了不起,但是“非独政能也”,他姐姐同样是一个烈女,令人感佩,“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戮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
回头来看,如果当时聂政知道,即使他想尽办法不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姐姐还是会来认他的尸体并死在他旁边,那他还会这样做吗?大概不会,因为聂政是一个如此有原则的人,他生命当中最重要的是家人,对他来说,姐姐的生命还是高过自己的追求。
晋、楚、齐、魏等国人的讨论,也正是司马迁最看重的历史效果。因为有了这件事情,大家会跟着去思考:这样的人是怎么活的?如果从头来过,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在讨论的时候,也必然会想,自己活着时,到底觉得什么东西比较重要,什么东西不那么重要?当我们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我们眼中有别人吗?当我们追逐利益的时候,心里有原理、原则吗?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忽然看到聂嫈、聂政姐弟这样的人,又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