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冷雾弥漫,山里湿气更重。隐娘提着那颗人头,鲜血淋透了布帛。第一次独行杀人,饶是那人恶贯满盈,隐娘心里也多有不忍,一路上脑子里都是那个眉目近似自己的女童。
回到石洞,尼姑脸有愠色,追问缘由——为何这么晚才事成回来。隐娘不敢隐瞒,一一道出实情,尼姑怒火更盛,斥责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应该先杀了孩子,断了那人所爱,然后再杀他,这样才解恨。隐娘讷讷不应。尼姑道:“既然武艺已经学成,今天就送你回家吧。”于是把隐娘送出石洞。分别之际,隐娘一时心头又颇为不舍。她们不大一会儿就到了聂府,尼姑对聂父道:“你女儿技艺已成,今天送还府上。”话音刚落,尼姑便不见了踪影,聂府上下悲喜交加。隐娘入后堂,母女二人抱头大哭。
聂父询问女儿这些年的经历,隐娘哪敢道出实情,只是云淡风轻地道:“不过是读读经书念念咒语而已。”聂父不信,恳切地再三追问,隐娘才如实说出情况。聂父听得惧怕,知道近来藩镇割据,常有异人盗取孩童营结死士,刺杀政敌。以后,每到夜晚隐娘就不见了踪影,天亮才回家,聂父不敢追问其行踪,父女之间渐渐疏离。
隐娘家里的铜镜上年头了,铜镜晦暗,照得人影模糊。那日家里来了一磨镜少年,聂母令丫鬟交出铜镜与他。磨镜少年将镜面磨到光可鉴人,隐娘舞剑,镜中人也舞剑,隐娘击掌,镜中人也击掌,移步铜镜前,鬓眉微毫历历在目。隐娘转身对父亲道:“我要这人做我的丈夫。”聂父无奈,只得应承。
隐娘当夜嫁给了那磨镜少年,夫妻另辟小宅居住。聂父心里不忍,吃穿用度隔三岔五差人送上。丈夫只会磨镜,并无他长,终日走街串巷,隐娘不嫌弃。街坊指指点点,隐娘也不恼。
多年后,聂父去世了,聂母哀伤过度,亦追随夫君而去。隐娘越发少与旁人接触。天气晴好,磨镜少年偶尔还在街巷给人磨镜,只是话很少。隐娘的小院子许久没有打开过正门,蜘蛛在门前织了一张网。万物萧索,庭院里一棵柿子树,叶子落尽了,树梢几个柿子被飞鸟啄得残缺不全,小夫妻常在那树底下晒晒太阳,把玩一两面古旧的铜镜。
冬日下雨的午后,一驾马车晃悠着停在隐娘的院门前,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撩过蛛丝,悄悄叩开了门。原来是魏博节度使派人请他们夫妇为左右吏。
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向来关系不和,想让隐娘去行刺。夫妇二人即刻启程,到了城北,坐在凉亭里歇脚。这时,亭边两个衙将模样的人彼此对视一眼,过来行礼跪拜道:“我们节度使刘昌裔大人想见二位,所以让我们远远地出迎二位。”隐娘夫妇大惊。原来刘昌裔有神算术,魏博节度使刚起杀念他就知道了,知道抵挡不住隐娘,立刻召集心腹衙将,令他们在路上截住隐娘,并代为求情。
“刘仆射果然是神人,不然怎么知道我们来了。我们愿意一见。”话毕,隐娘夫妇随衙将去了刘府。刘昌裔自后堂快步出门相迎,隐娘夫妇面有愧色。
“此行本来是要取了你的人头的,不知大人神算如此。”
刘昌裔知道隐娘的神通,只是一心想结交他们夫妇,于是好言宽慰:“各事其主,人之常情,如果你们愿意,恳请两位贵人留在我身边。”隐娘看到刘昌裔气度不凡,非魏帅所能及,便说:“仆射左右无人,我佩服您料事如神,愿意追随您。”刘昌裔面露喜色。
一天,刘昌裔见隐娘夫妇骑来的两头驴不知所踪,暗暗派人寻找,却仍不知去向。后来他在一个布袋中,看见了两张草纸剪就的毛驴,一黑一白,正是隐娘夫妇所骑之驴。见隐娘有此等神通,刘昌裔对她敬重有加。
隐娘归顺了刘昌裔,魏博节度使恼羞成怒,命人搜查他们的小院,一无所获,只在院脚发现了几条磨镜人用旧了的毛呢。于是诏令剑侠精精儿前往刺杀,刘昌裔豁达大度,神算在握,毫无畏色。
这天晚上,烛光通明,隐娘在刘昌裔的床头挂上一面铜镜。半夜之后,果然看见一红一白两个幡子互相搏击,飘飘然在床的四周晃悠,隐隐有兵刃交接的铿锵声响。过了很久,一人从空中跌下地来,身首分离。隐娘也出现了,道:“精精儿现在已被我打死了。”
原来那磨镜少年也是修道之人,镜法高明,能照出人形,也能照出人的精灵魂魄,千万里外能呼吸往还,乘云履水出入自如,天神地只,邪鬼老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隐娘修习经年,尽得其法。精精儿未脱身形,自然也逃不过镜法。
隐娘道:“魏博节度使心有不甘,后天晚间,还会派剑仙空空儿过来,此人妙术神不知、鬼不觉,来无影、去无踪。我的武艺赶不上他,这一次就要看仆射的福分了。你用玉器围在头颈周围,盖上被子,像往常一样安寝便是。我潜入仆射肠中听伺,等待时机,其余人不用躲避。”刘昌裔一一照办。
挨到半夜,刘昌裔忽然听到脖子上铿然一声,声响特别大。隐娘跳出,祝贺道:“仆射大安。空空儿雄鹰似的,骄傲而飘逸,出手向来只是一招,一击不中,即决然远逝,决不出第二招。还不到一更,如今已经飞出此地一千多里了。”刘昌裔看脖颈上的玉石,果然有被砍过的痕迹,有小半寸深。从此,他更加厚待他们。
过了几年,刘昌裔从地方调到京城,隐娘不愿跟随他去长安。刘昌裔死后,其子刘纵任陵州刺史,一日在四川栈道上遇见了隐娘。隐娘面容如初,对刘纵道:“你有大灾,不应该到这里来。”说罢,拿出一粒药,让他吃下去。又道:“药力只能免你一年灾祸。乱世将近,神仙也奈何不得,来年切切不要做官。若要摆脱此祸,赶紧回洛阳吧。”刘纵不肯辞官,一年后,果然在陵州遭政敌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