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眉刃归鞘

刀离鞘,刃芒流走,眉峰耸动。

暴雪前多宁静,宁静中藏喧嚣。天际黑压压的积云下鬼怪魍魉横行,乌鸦歇了嗓子,眼珠转动。幼时,身为总镖头的父亲一边擦拭朴刀一边对张目说,不要向乌鸦眼珠子盯住的地方瞧,会撞见黑白无常。后来镖局被血洗一空,他躲过一劫。昏迷前,他被提入怀中,他在恍惚中望见乌鸦的眼睛,像积雨云的旋涡,紧接着他的眼便被遮住了。林晋用衣服裹着他,血腥味物化成殷红幕帐,他身上有种刀剑般冷冽的气味,张目在那气味里哭,便把自己哭成了日后的一凛新刃。

林晋说,你若是情愿便唤我一声师父。那年张目七岁,林晋二十七,江湖中人面相老成,实际年龄总比眉眼间镌刻的年轻些。林晋一双眼皮像是刀子削出来的,鼻梁、嘴唇都同样薄削得苛刻,他常一袭黑衣,长发高束,揽刀入怀。张目有关灭门的记忆寥剩无几,他只记得父亲将他藏于地窖,再醒来见的便是林晋。林晋一身武功深不可测,他并不常出手。

杀人的手易得,称手的刀难觅,林晋正是这江湖独一无二的铸刀师。

灭门三年孝满,张目得了个师兄。师兄名高宇,人生得英俊高大,性子却跟狗皮膏药似的,是个乐天知命的脾性。这高少爷在山涧被马匪围了,傍身盘缠少得都对不起他这身衣裳,马匪一怒之下要剁了他,路过的林晋替他解了围,高宇脑子一热跪下就要拜师,林晋把张目揣进怀里便跑,高宇锲而不舍策马追了百十里路,又险些被另一伙贼人要了小命。

林晋无奈收下了高宇,高宇年长张目五岁,非要做师兄,他说师弟一张娃娃脸,粉团捏的白糖熬的,嫩得一掐能出水,自己人高马大,理应有保护弱幼的义务。张目懒得同他掰扯,确信高宇这个为了逃婚离家出走的少爷,过不了几日便会受不了风餐露宿的辛苦,卷铺盖逃跑,到那时师兄师弟都是雨打浮萍,没那么多生寄死托的缘分。

林晋看看他俩,铸了两把刀,一把薄、利,弧度极窄,一把厚、钝,宽阔浑重。磨刀都是些云遮月的日子,张目躺在夜色里静静地听,林晋左手定住刀身,右手持柄,手臂平稳张合,周身略略绷紧,行云流水,林下风生。张目听到刀身与磨刀石生长出的碎沙扶风一样的声音,父亲常言,极知千古共埃尘。命千条、血万汩,杀伐仇恨、冤冤相报、江湖相忘、笑泯恩仇,便都在这磨刀声中了。

铸刀人读刀,读出鞘,读入鞘,会杀,也懂藏。张目知道林晋曾杀人无算,收养他后金盆洗手,不再与人命相关。但张目明白,他们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那把削铁无声的利刃归了张目,高宇得了另一把铡刀般的笨重玩意儿。高宇不满地嘟囔了几天,便很快接受现实,将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劈柴切菜无所不能。张目喜欢师兄的明月入怀,这是张目本有的童年却弄丢了的东西。

林晋教他们兵器乃手足之延伸,人器合一,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内阴外阳,贯为一气。张目知道林晋教他们的刀法有微妙的不同,哪里不同他说不准确,就像残霞万里下短暂的日月同辉,也许只有在夕烧散尽后,才能分辨明晰。

高宇性子直率明烈,张目缜密温驯,师兄弟交手时,平局十有八九。张目发现高宇的刀步步为营,却很难一击毙命,与他相比,张目的刀法有种不问后路的见血封喉。高宇埋怨师父偏心,林晋笑笑,他说张目早晚是要为家里报仇的。这话听起来只有半句,就像张目的刀,寒光凛凛,不见刀鞘。

张目一直想唤林晋一声父亲。张目十七岁时,他得知十年前,是高宇家雇佣了林晋所在的帮派来灭张家满门。

张目比旁人更懂冷暖,林晋那一刻将他护在怀里,擦去他脸上的血污,血和刀刃也可以是温暖的,像林晋藏了杀戮的怀抱。张目想起年少无依的自己,想起自伤口中听到骨髓贪婪汲取暖意,想起血液沸腾,想起万物生长。

暴雪将至,越发狭窄的天光将黑暗刺出一凛斜光,林晋正仔细地将徒儿的刀刃打磨雪亮。张目在门前望他,那些流动的风、雨、光,顺着他的手腕、指尖,一点点被他打磨进凛凛寒光之中,像乌云散尽后皎洁凄冷的钩月。那么多月亮聚集在一间屋子里,无数盏烛光将林晋映得英武。

接近他时,张目也被一身刀光裹住了。

林晋也着打量着刀刃,他说,你早晚要为家里报仇,可刀一旦沾过血,从此便身不由己。他将刀柄推向张目,我只能做你的开刃石,这是命定事。

张目不接刀,林晋将刀柄塞进他掌心,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一一合拢。林晋语气很平静,有种慈父的谆谆,林晋说,有人曾经告诉我,刀该有鞘,我是把好刀,可惜锋芒太盛,刚而易折。我那时年轻气盛,觉得临死前的人还说些废话,更加该死……直到我在地窖发现了你,你却只是望着我,不知道已经死里逃生。

漫天碎琼乱玉,朔风透骨寒凉,好大一场雪。林晋将刀刃贴在自己颈上命门,另一间屋,毫不知情的高宇烫了酒,开了灶。雪夜悄然吞噬黄昏,张目战栗着,林晋道,目,你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刃,你不应同我一样。收下高宇时,我明白老天爷已然替我们做了安排。

林晋笑道,目,他应该是你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