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调元开口了:“刘师爷,烦劳在县城贴个告示,就说,魏长生特来金堂献艺,只唱一场,川剧《铡美案》。”
魏长生?刘师爷一下子明白过来,难怪李调元诗里说“讴推王豹善,曲着野狐名”,因为这位的外号,正是“野狐教主”啊。有他在,区区八十两白银,自然不在话下。可是,高县令又怎么会认得他?
魏长生是土生土长的金堂人,本名魏朝贵,但大多数人只知道他叫魏长生,小名魏三。魏长生少年时跑到西安船山镇学习秦腔,艺成后进北京唱戏,竟然压得昆曲抬不起头,也就是戏曲界有名的“花雅之争”。魏长生善于演下里巴人的剧目,得了个外号“野狐教主”。年纪大了之后,他回到四川,住在成都东校场。他还有个别称,是“魏皇姑”。话说有一年,当朝太后的爱女归天,为了寄托哀思让魏长生进宫唱戏,魏长生装扮上台,老太后一看,和爱女可真像啊,半真半假认了义女,于是这个魏皇姑就在民间叫开了。
魏长生唱戏的招牌一打,金堂县城顿时沸腾了。票价也不贵,一个大子儿,顿时戏园子就被挤满了。按刘师爷的意思,这票价要高一点儿,可魏长生说了,金堂遭遇大灾,票价高了会伤及平民,票价低些,既让百姓看了戏,又使官府修了桥,岂不两全其美。
魏长生扮的是秦香莲,晚上戏唱完,微微带喘,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观众高呼再唱一场,他也唱不动了。最后一数票钱,六十两,还差二十两,怎么办?刘师爷正为难,这时,高县令办完事儿回了衙门。
第三位贵客
高县令和两位贵客是旧识,聚在一起十分热络。刘师爷告诉他,修桥钱还差二十两银子,高县令返身拿出匣子,当众打开,里面是些散碎银子,数一数,只有十三两。众人看了都赞叹不已,清官哪!
这时刘师爷发现,匣子底部还垫着一张纸,莫非是张银票?正要开言,高县令已经拿出纸来,笑着对魏长生说:“恩公,这账我恐怕还不上啦。”原来,这是一张欠条,是高县令欠魏长生白银二百两。下面署着日期,竟然是七年前。魏长生接过来,三两下撕得粉碎,“你不贪金堂县一文钱,这账已经还利索了。”在场连师爷带衙役,大家都纳上闷儿了。高县令说:“七年了,也该说个明白了。”
七年前,高县令还是高进士,在京城等着候补官员。清朝的制度,考中功名不等于做官,等有了空位才能填补实缺。高进士本来住在客店里,后来生了病,还遇上了贼,身上的钱被偷得一干二净。店家才不管你进士不进士,就把他轰了出去,高进士只好住在破庙里。恰恰这时,朝廷公文下来了,命他出任金堂县令。高进士有点儿哭笑不得,自己身上一分钱没有,只有一身病,怎么去巴山蜀水上任啊。这时,红遍京城的魏长生来了,把他扶入客店,治好了病,还留下二百两路费,临走时,只留下一句话:“金堂是我的老家,请当一个好官,善待我的家乡父老。”高进士成为高县令后,果然清正廉明,不贪不占,没有愧对魏长生的嘱托。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件事,他特意把一张二百两欠条放入匣中。
魏长生接口道:“李翰林喜欢戏剧,是我故交,是他告诉我,高大人要做金堂的父母官,出于对金堂原来那个县官的愤恨,我才特意救助高大人,给桑梓一个清廉之官。”
高县令问:“金堂原来的县令是怎样的?”
魏长生怒道:“这事儿,有三十多年了,我还是个少年,因为家里穷,难免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当时我们一帮人号称十兄弟,偷了一家的鸡在山上烤着吃,被狗官抓住。按律也就是关上几天,没想到,他竟然把我们各打二十大板,关了足足十天。放出来后,我身上有伤,要不是好心的牢头相赠三两纹银,还推荐我去西安学艺,这世上就没有我魏三了。”
这话说完,刘师爷脸上变了几变,正要说话,高县令哈哈一笑:“刘师爷,你可知道,我那第三位贵客,是谁吗?”刘师爷茫然摇头,高县令一把将他按在第三个客位上,“就是你啊,刘师爷,以前的刘县令!”
刘师爷点点头,“三十多年前,我确实在金堂当县令,为这个事儿,还丢了官。偷鸡人多,我就忘了魏先生的名字了。你们十个人,每人三两,牢头怎么拿得出来?三十两,是我拿出了大半年的薪俸!”
高县令接着说道:“打板子是对的,你们结了党,不重责不知悔改!写推荐信的,其实也是刘师爷,他是不忍见到大好少年就此走上歪路,变成祸害。他本是我的同乡,被罢官后,一身清正之气令我钦佩,才特意请他做师爷,并知道了当年的事情。”魏长生有点儿张口结舌,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他又问:“那么刘师爷这样的好官,是怎么被罢官的?”
久未说话的李调元开口了:“我这个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级别不高,但知道天下官员的任免。这件事,我有印象。魏先生你们十兄弟出狱离开,由刘师爷各自安排了去处,本来是浪子回头的好事,不料附近山头出了伙山匪,就有官员奏报,说刘师爷故意放跑了十个少年山匪,还送了银子,分明是通匪行为。若刘师爷把你们十人抓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他就是顶着不抓,说你们只是少年,已经改过,为此,落得个丢官罢职。我明知他有冤,可刚入文选司,人微言轻,束手无策。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念念不忘这个案子吗?因为这是我入职吏部看到的第一个卷宗,刘师爷的所作所为给我树立了榜样,当官,自当如此。于是,我这个‘铁员外’就当定啦。”
魏长生听完,连连点头:“我来金堂唱戏,一为赈灾,二为高县令清正廉明,才特意唱了《铡美案》。现在看来,刘师爷才是真正的贵客。因为你,才有我的今天,才有‘铁员外’,也才有如今的父母官高县令。我替金堂父老向您一拜!”
刘师爷老泪纵横,大半生清廉的他,只知道要遵守本心良知,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影响了这么多人,原来,廉政也是可传递的。
四人当晚尽欢一场,虽然还只是那几样小菜,但都吃得兴高采烈。最后商定,李调元的字售得二十两银子,魏长生唱戏得六十两银子,高县令出了匣中十三两银子,所差七两,由刘师爷补上。
金堂县城南门外的绣川河上,一座大石桥很快修了起来。由于魏长生出钱最多,工匠们在桥旁石碑上刻了一行字:魏朝贵修桥一座。这碑至今还在。后来,魏长生二次进京城唱戏,竟然死在台上,徒弟们扶灵回到金堂老家,把他葬在大石桥旁,人们都管这片坟地叫“皇姑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