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外公正埋头吃着,舅舅来了。不知为啥,舅舅一开口嗓门就很大,那架势是憋着一肚子火来的。而外公却沉默不语,只顾把碗里的饭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但他的腿在微微地颤抖,显然也很生气,而母亲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后来听说,舅舅想卖了老家的房子,接父母到城里住,而外公却坚持说城里的水泥钢筋房要倒塌的,不安全,死活不肯来。
老宅虽破旧,却书写了外公的前世今生,还有他的父辈,父辈的父辈。外公从这里来,也要从这里归去。快一辈子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与他朝夕相处,有感情,分不开了。除了种田,外公便打理着庭前屋后。庭前道地里中间种满月季,红的、黄的、粉的,一年四季尽态极妍,屋后栽满果树,梨、橘子、文旦、葡萄架,后院自留地里,瓜果蔬菜样样有。地下埋着甘蔗,随时挖出来可吃。那年代虽然食物匮乏,但自家种的,外公舍不得全卖掉,总会留一些给他的“小猛”们吃。表哥表姐兄妹仨就在这三间老宅里愉快地度过青少年时光,直到工作后才离开。那段时间也是他们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表哥说老宅的前门后院有几块砖他们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说自己姓梁,属于官庄梁。在兄妹仨的心中,爷爷奶奶(我的外公外婆)陪伴着他们长大,他们就像亲爹亲娘。
二表哥从小跟着爷爷睡,所以他与爷爷特别亲。他说,爷爷才是家里真正的男子汉。那两间一直空着的房子你知道是谁的吗?是小叔公的,爷爷的弟弟,他去了台湾。因为这个,我们全家人在当地都矮了几分,被别人歧视。公社干部说了,只要爷爷写了声明脱离兄弟关系,就不用三天两头拉出去批斗。那时你还小,没看过他挨批吧?我看过。六七斤重的窗门板拆下来用铅丝绑住挂在爷爷的脖子上,铅丝都陷到肉里,爷爷每次批斗回来,脖子上都是血。很多亲戚都登报声明脱离关系了,就爷爷不写,他说兄弟是脱不了关系的。别看他个头小,骨头硬着呢。二表哥说得绘声绘色,那神态对外公充满了崇拜。
头顶着“台湾家属”帽子,全家人都受到牵连,后来二表哥下放回城进公安也因此政审通不过。
不知何时起,外公变得不爱说话了,也很少骂娘。他经常一声不响地蹲在祠堂的门槛边吧嗒吧嗒地抽烟,直到太阳在西边落下,消失在暮色中……
外公有两大嗜好,除了抽烟便是喝几口黄酒。到了周末,他最期盼的便是女婿们从城里来了,温一壶自酿的黄酒,围坐一起推杯换盏。外公酿的酒又甜又醇。自家种的粮食,自家酿的米酒也花不了多少钱。平日里,他也会与几个老兄弟,摆一碟五香豆,酌些小酒。几盅入肚,外公便打开了话匣子,也就这一刻,他才畅快地释放内心的情绪。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发一通牢骚,骂几句娘,然后回家睡个好觉。
自酿的酒发酵了,家里酒香四溢。我们这些“小猛”忍不住偷偷地在酿酒桶里的管子上吮吸几口,甜甜的,米酒入口绵柔。吮着吮着便忘了自己不胜酒力,醉得满脸通红。被外公撞见了,他也不训斥我们,反而露出慈爱的笑容。
外公一直住在中堂后面的朝北间,家人把这个房间称为“三间后”。“三间后”寂寞而清冷,他却愿意一个人待在里面。老年的外公身体每况愈下,他不再下地种田,也没有力气酿酒了,就越发不愿走出“三间后”。那个不足十平米的阴暗小房间里,一把尿壶、一个烟竹筒,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家人似乎也忘记了他的存在。外婆住在朝南的正间,以前她就像这个家的老母鸡,精心护着儿孙们。现在儿孙们回家了,也愿意围在外婆的身边嬉笑。但二表哥时不时还往“三间后”跑,有好吃的就送到“三间后”,然后与外公说几句悄悄话。
冬天到了,太阳直照中堂,暖烘烘的。但再温暖也照不到“三间后”,外公若要晒太阳,便出来躺在中堂前的稻草堆上,而他的眼里空茫无神,好像来自另一个陌生世界。世上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与世上的一切无关。
过去了多少年,他那个满头白发的弟弟、我的小叔公终于从台湾回来了,而外公却早已黄泥入土。小叔公当年为什么走,那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又是怎么过来的,他不愿多说,外婆也不多问,但外婆知道,小叔公最后一次离家便是从门前那条小路走的。言谈中,我们心里都明白了,小叔公在台湾生活得很艰辛,日子过得并不富裕。沧海桑田,落叶归根,不管怎样,小叔公回来了,想必外公也瞑目了。
我对外公的印象一直模糊不清,平常很少想起。外公走时八十三岁,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何因,现在对他的怀念反而日渐浓烈,记忆仿佛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