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要拆了。

突然想去看看它。一条难得没有被铺上沥青的石子路,旁边是一片小小的茭白地,泥土半干地趴在十字路的边沿,里面渗着前两天下的雨,是阳光寻不到的地方。一阵风轻轻地划了过来,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撒了欢儿地跑过来,后面一个老人颤颤巍巍,手里拿着根老竹竿,弯弯细细的,上面的纹路泛着白,她佯装要打的样子,嘴里用乡音唤着小孩儿的名字,却毫不掩饰地咧着嘴笑,脸上的縠皱一条一条得挤了出来,老布鞋的一边也咧着嘴笑。我想叫太奶奶当心脚下,却忽然想起,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早就长大了。

老屋是我从小和太奶奶生活的地方。印象里,它黛瓦白墙,极为温婉,姝雅地端坐在一片竹林边,屋前有一棵高高的桂花树,太奶奶说是爷爷出生那年种下的,虬干上的纹路凹凸不平,上面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划痕,是我长高一点儿就划一条的印记。在晨曦的渲染下,它抖落下淡淡的光,光从树叶间钻了出来,一跃就跃进了竹林,竹林后面的小路延伸到一条小河,瘦瘦的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氤氲着朦胧的水汽,高低不平,容下了我一别经年的日子。

初秋总是很温柔,日间在桂花树的枝丫里一如既往地等着炊烟,日落还带着黄昏里慢慢悠悠走的秋风。我轻轻地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缝底下的缺口被磨得油光锃亮—小时候爱逗院子里的大黄狗,大黄很乖,但我不乖,偷偷地跑去石子路上捡一颗自认为最大的石头,藏在身背后溜进老屋,虚掩着门,用力朝狗身后的石板路上砸,想吓它一跳,大黄没吓着,反而我砸掉了“吱吱呀呀”响的破木门的一角,太奶奶听到了声响,手里已经多了根老竹竿,老一辈人说,竹竿够老够细,上面的结一个连着一个,打起人来最生疼,一根打坏了,竹林里再选一根。太奶奶就“坏”得很,专挑最细最老的,手轻轻一晃,风声就顺着竹竿尖簌簌地响,但老一辈人又好像说得不对,不然为什么每次太奶奶让我趴在长凳上打我的时候,光听见声音,却从来没有他们说的疼呢?大人总爱骗人。

可能是大黄看我被打得可怜,总是不记仇,我一出门疯玩,它还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我一回头,它就假装是顺路,尾巴轻轻地往上翘,别过头舔爪子。我继续跑,它继续跟。木门一角的缺口也趁我不注意被磨平了,可能是那天我被打了愤愤赌气,用力一踢,脚趾被撞出了紫红紫红的淤血,躲在被窝里哭鼻子被太奶奶看到了。

不知不觉,我穿过弄堂,转到了小书房门口,一阵熟悉的味道夹杂着一股霉味儿充斥在小小的空间,一地的寥落,我终究没有信步踏入。斑驳的木桌倚着扇窄窄的小窗,桌腿不碰也在摇摇晃晃,一只桌脚下还压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折了几层的宣纸片,早已泛黄,夹杂着灰尘,已经被压得又薄又烂。从前,小窗外刚好是桂花树,上面花开恣意,淡黄的小花瓣一簇簇地各往一边倒,细碎的小花带着清清的香,能甜到人的心坎里,秋风起时扬起的和星子一样的桂花,摇落一身毛茸茸的掸不掉的香气,只一嗅便能勾起那些有关桂花、有关秋天所有缱绻温柔的回忆。

太奶奶做的桂花糕,热乎乎的甜,软乎乎的香,她总爱搬个小长桌,在桂花树下做桂花糕,九月,中秋,长辈们会难得地来看望太奶奶,一起在圆融的月光下做桂花糕,吹微凉的秋风,嘴里扯着各自的家长里短。只是那个中秋,长辈们格外安静—太奶奶的小儿子车祸去世不久,大家都刻意避开了家常,只说着些没有逻辑的话,问一句应一声,都怕太奶奶过于伤心。可太奶奶平静得反常,她自顾自地把雪白的米粉装进小小的木器里,上面点缀着散着香气的金桂花瓣,两三点金黄落在一片白上,干净得像太奶奶“波澜不惊”的心。但我知道,太奶奶是不想让她的小辈操心。夜深,他们离开老屋,太奶奶叫我帮她一起拖出了竹藤摇椅,放在桂花树下,她躺在摇椅上半眯着眼睛,我坐在小板凳上,她用满是皱纹的大手圈住我的手,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她从前的故事,有那个贫苦年代的苦和甜,有她风风火火又平平淡淡的爱情,有天上的传说、地下的鬼神,有她所知道的丧葬礼俗和封建仪式,我最爱听的就是这些,只是那个中秋,太奶奶说着说着就哽住了喉咙,眼泪细细地渗过她半眯的眼睛,慢慢地从纵横的皱纹里滑下来,周遭安静得很,太奶奶的呜咽声越来越大,我第一次见这样一个听鸟叫都会笑的小老太号啕大哭,但当时的我根本不懂死亡,只知道小爷爷这个中秋没来看我们,以后可能也不会来,只知道前段时间我的头上和他们一样缠着纯白的吊巾,一圈一圈地跟着葬仪绕火盆。

“人老了,就容易想起旧事,特别是秋天,风一吹,那些事就像在放映机里一样到脑子里放,开心的,会放得慢些,不开心的,就快快地滑过去……”现在想起这些事,一帧帧黑白默片闯入我的脑海,但我却不知道,该放慢些还是快快滑走。

我转身出了后门,踩上了竹林后面的石板路,高低不平。如果是春天,竹林后的小河春水初生,总会泛起心里一阵涟漪,混杂着泥土的清香,绕过正在破土而出的小竹笋,竹林里凉凉的,叫一下会有回声,能惊起高高荡起的竹叶簌簌摇曳的声音。那是我儿时的乐园。不高兴了就跑去竹林深处,把自己藏起来,坐在铺满了尖角的竹叶的泥地上,一个人放声歌唱,太奶奶总会在外面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叫我出去吃饭,炊烟高高地绕在老屋上方,一丝一缕的饭菜香钻进竹林,我就刻意闭上嘴不唱歌也不答应太奶奶,我知道她叫了两遍之后准会进来找我,我不吭声,想着这么大的竹林,她肯定找不到抱膝坐在角落里的我,但奇怪的是,她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我,一把把我拉起来,指着我坐脏的裤子又笑又骂,然后让我踩着她的脚印走出林子,“别踩着新冒头的笋尖!”是她最常说的话,但我为了赌气“报复”她一下就找到我,总会趁她不注意,出竹林前狠狠地胡乱踩上几脚,心里也舒畅得不得了。

如今正值九月,竹林荒寥得很,我的目光扫过从前躲过的角落,发现竹林也没有那么大。从前总觉得竹林大大的,总能容下太奶奶和我捉迷藏,就像青石板路也宽宽的,总能容下太奶奶和我所有的经历,现在我突然明白,原来我儿时的乐园这么小,小到太奶奶探个头就能看到我在哪里坐着,青石板路也瘦瘦的,根本容不下太奶奶和我满钵的回忆。长大了,我反而比当初太奶奶还小心翼翼地走进竹林—尽管九月哪里来的新冒头的笋尖!我轻轻地走向那个角落,俯下身子,“别踩着新冒头的笋尖!”一句熟悉的带着爱和骂的声音回荡在竹林里,我怔住了,回头找,却只看到直直矗立着的竹子,寂寞地站在许久未打理的竹林里。

离开前,想最后去看看桂花树。老屋西面的石子路空荡荡的,和趴在西墙上的爬山虎一起沉默。刚绕过转角,蓦地怔住了—原来桂花树端立的地方,已经是一个狰狞的坑!里面细碎的泥土干冷地延伸出来,打磨着心里某个柔软的一隅,心上穿了孔,突然裂开了一个一样狰狞而丑陋的坑。“人从树下过,落花细细香满衣”的日子,早就埋葬在了死去的老屋里。

老屋见证了无数个延绵不绝的四季和多少走过一生沉默在深秋的人,她墙上的一条条裂痕,像活了好几辈的鱼,匍匐在白色的墙角,吐出生老病死和一个又一个春秋更迭。

我再想回头看看老屋,朦胧间,老屋青瓦白墙,炊烟袅袅起,木门的缺口里透出来一点儿微黄的灯光,太奶奶推了门朝我走来……

原来直到在太奶奶最喜欢讲的故事里的深秋,看着太奶奶睡在摇椅上,桂花轻轻地掉落在她的眉梢,她却顾不得抚走,我也摇不醒她的时候,我才能知道什么是离别和死亡,而老屋也早已在太奶奶离开的那天死去。

原来,在我想起老屋的时候,才知道,心上一字,是“今”。

而今,我得举步上路,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