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瘸子。
那天,下了公交车,正准备优雅地步入校园、展现为人师表的风范,突然间,右脚籽骨剧烈疼痛、抽搐,疼痛接着绕至脚踝骨,又向小腿扩散。我的优雅在顷刻间被打倒,整个身子开始扭曲,需要右脚着重发力,才能踩稳地面。
急于求成会让我跌倒,上次的伤疤还在,我不敢轻举妄动。停下来,重新站稳,正身,跨出一小步。然而,重心不稳让身子又一次倾斜,疼痛和抽搐依旧剧烈,我败下阵来。此时,心里最害怕的不是走不了,而是走的过程,被人看见。车站离学校只有一小段路,可脚痛发作起来,这段路就变得无限长了。我不愿意撞见路人异样的眼神,便挨着公路最里侧,低下头,不看人、不看风景,一瘸一拐地专心走路。
我是个瘸子,这个令人难堪的事实,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成立。
大病一场后,那个颤颤巍巍站起来的日子,那个终于能独立行走的日子,那个扶着栏杆能从楼上走到楼下的日子,都清晰而深刻地印在我的回忆里。那些日子,于我而言,是重生,是飞跃,是希望的旋转和升腾。我以为,只要会走路,一切都不是问题。
2013年11月1日,我能送孩子上学了,这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然而,当和孩子道了再见,独自走回家时,我遭遇的是一波又一波惊愕、狐疑的眼神。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惊愕和狐疑源于什么,我也清楚地意识到,生活远不止学会走路这么简单。
偶尔兴之所至,我也逛街。还是老眼光、老习惯,专挑可爱风格的衣服下手。年轻靓丽的店主,瞟我一眼,往往立马阻止:“别动别动,这是公主裙,不适合你。”看来,公主是不能瘸的,作为瘸子,我就不应该穿公主裙。
我是个瘸子,这事儿我妈也默认了。
她的厨房正对着马路,我每次去蹭饭,老妈总是故作惊喜:“咦,今天的步伐比前些日子稳多了。我说嘛,那个身影看起来很端正,怎么那么像我的女儿呢?”可背地里,我分明听到她和嫂子说:“唉,我们家的瘸腿娜妮,真是让人心疼啊!”嫂子听了,在一旁劝道:“妈,您就别‘瘸腿瘸腿’地说了,芳芳听了会伤心的。”“哦哦,这不老是惦记着她的脚,就说漏嘴了嘛。”“瘸腿娜妮”,这是老妈给我的新称呼。当然,我知道,这是让她心疼的称呼。
我是个瘸子,这事儿也被村里人知道了。过年回老家,到以前的学生家串门。路上,几个妇人在聊天。我不认识她们,径自走了过去时,听到背后传来窃窃私语声:“喏,你看,那个不就是某某的媳妇吗?听说是当老师的,怎么现在瘸腿啦?”
快到校门口,看见前方出现了另一双脚,凭经验,可以判定对方也是瘸着腿走路的。抬眼看,果不其然。是一位中年男子,手上拿着皮包,像是刚从学校办事出来。最惹眼的当然不是皮包,而是他的走路姿势。如果说我是瘸的话,他就是拐了。一走一行间,他的裤脚在晃,双腿在晃,整个人都在晃。唯一不晃的,是他的眼神。他没有环顾左右,只是专注地行走;他更没有低头走路——他一定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董卿说,勇气有时候是一瞬间的闪念,有时候是一辈子的执念。在这一瞬间,从这个擦肩而过的中年男人身上、从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从他淡定从容的眼神里,我捕获到了勇气——抬头走路的勇气。
没错,我是个瘸子,不过,现在成了一个有勇气的瘸子!